或是觉察到天色变暗，在房前树下站了整整一下午的杨仁最终还是离了杨家朝着街的西头走去，对街两边屋房中窥探来的目光浑不在意。
顺着街走到头是一片油菜地，菜地前坐落着一间低矮的茅草房，房檐才刚到他的头顶。矮身走到门前，杨仁伸手便往那扇尽是破洞的房门敲去。
笃……笃……那破朽的房门随着他的敲击发出被震得猛烈摇晃起来，檐下簌簌的直落灰。
“罗爸在不在，是我，仁娃子！”无视头顶掉落的灰尘杨仁喊到。只是不晓得屋里是没人还是没听见，连喊了几声也不见有人应答。
见没人搭理，本就心情恶劣的杨仁再次往房门敲去，只是这次的力道比之前大了一分。可才敲得两下那本就破败不堪的房门再经不住他手中力道，就听卡啦一声从中裂出一条尺来长半寸宽的缝来。
“罗爸，罗爸在不在！是我仁娃子！”眼看这门再经不起自己敲打杨仁只好收回了手，转而用更大的声音向屋里喊叫。
咳咳咳……咳咳咳……伴随着一阵猛烈的咳嗽，屋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来了来了，是仁娃子回来了？你个狗日的娃儿敲门用这么大劲干啥，是不是想把你罗爸的房子拆了！咳咳……”随着房门打开，一个六旬的老汉柱着拐棍佝偻着身子走了出来。往杨仁面前一站，就如一个几岁的娃儿站在大人跟前一样。
“你真的是仁娃子？”看着眼前铁塔般的大汉，罗老汉一脸的怀疑。
要知杨仁当年离家出走时还只是个到自己胸口高的半大小子，而且一走十几年音信全无，大伙都认为他一定是死在了外面，毕竟这兵荒马乱的世道这样的事太多了。可不想事隔十几年他却又突然回来了，而且还长得这般壮实。
“真的是我，罗爸你以前还给我糊过猪八戒的风筝，你记得到不？”
“你真的是仁娃子啊！”听大汉这一说罗老汉记起来了，脸上露出了欣喜之色。然而脸上的笑容才一展开又马上消失不见，转而愁容满面的把手里拐棍猛戳地面叫苦连天：“你个狗日的娃儿出去这么多年，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咋个偏偏选这个时候回来！祸事……祸事啊……”
至于说罗老汉为啥要如此叫苦不停，那就不得不提一提杨仁的过往，以及他那‘疯魔王’名号的由来。而这一切还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那时的杨三还在码头做苦力讨生活，闲暇时也会下江打打鱼改善一下家人的生活，可就在他一次打鱼时却意外的从江中救起了一对从上游顺流漂下的父子。起先杨三还以为是个水大棒（水中浮尸），可等他用竹篙勾拢了才发现是一大一小两人，看样子是父子两人。
那父亲脸部中了一刀，自左耳一直到下巴刀近乎全被斩下，只剩一点皮肉相连，由此可见下手之人有多狠。父子俩也不知在江中漂了多久，父亲的脸上早没了血流出，面色苍白双眼紧闭，仅凭一点残存的意志硬撑着保护自己小孩随波浮沉。久在江上干活的杨三一看就晓得，这父子显然是遇到了劫财的乌老二，遭人谋财害命抛尸江中。
眼看那小孩还有气息，杨三没有犹豫，伸手一把将他从抓到了船上。等他再要去救大人，那父亲却如感应到儿子得救一般，吐出最后一口气直沉江底。后来回家问那小孩来历，可那孩子只有五岁，问来问去除了知道知自己叫胡仁，其他的全是一问三不知。
杨三老婆死的早，只给他留下一个三岁的女儿，正愁将来无子给自己养老送终，心里一动就把这小孩收作自己的干儿子，从此改姓叫作杨仁。
开始的几年里杨仁表现的一直很正常，跟普通小孩没什么两样，不光懂事听话还非常勤快，跟杨三的女儿杨小燕也处的极好。时间长了杨三心里也有了想法，反正他两个也不是亲兄妹，既然两个娃儿合得来，干脆等几年他两个再大点就安排他两成亲算了。这样自己将来不但有人养老送终，而且儿女还都在跟前，那是多好的福气。
然而老天好像是要故意折腾杨家人一样，就在杨三这个美好的愿望才冒出头，就被接下来发生的事给搅乱，甚至是连平静安稳的生活也成了一种奢求。
不只是杨三，所有人都清楚记得，那一年杨仁刚满十二岁，那一天正好是鬼节，七月十四的子夜时分。
秉着七月半鬼乱窜，活人不出门的说法，那晚街坊四邻都是在家呆着早早的就睡了。可当大伙正在梦中酣睡之际，一阵突如其来的打闹吵醒了所有人。惊醒的人们爬起身侧耳细听，打闹中有男人的呼号也有女子的惊呼。再听声音，好像是老杨家传出来的。
好奇的街坊们此时也顾不得七月半不出门的说法，纷纷起身往老杨家去查看。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才发现是杨三的干儿子杨仁不知何故突然狂性大发，呼嚎着在家乱打乱砸。杨三一次次试图努力拉住他，结果倒被杨仁一次次给扔了出去，只把杨小燕吓得惊呼不止。
见状有几个年轻小伙上前就去帮杨三按杨仁，可让人想不想到的时，此时杨仁的力气居然变得奇大务必，四五个大小伙硬是按不住他一个小娃儿，而且还被他抓住一手一个的给扔出去老远。
其中有个不走运的家伙，被杨仁随手扔出，额头撞在了桌角上血一下子就下来了。这下可不得了了，一见到血，杨仁的一双眼瞬间就红了，兴奋的发出一声如狼似虎的嗷叫就往那家伙身上扑去。
那小伙突然一下撞破了头，本身就有些发蒙，再加上杨仁扑来的又快又突然，当即被他按住双肩扑倒在地。这时小伙才刚回过神来，就看见杨仁双眼通红，张大了嘴露出森森白牙，如同一个来自地狱恶鬼往自己喉咙咬来。
小伙吓得是亡魂直冒，拼尽全力想将杨仁从自己身上推走，可又那推得动的他。
这一幕发生的实在太快，快到等到大伙反应过来想去阻止都为时已晚。眼看那小伙马上就要被咬破喉咙命送当场，一个尖厉刺耳的女声划破了夜空：“仁哥不要啊……！”
叫声一出，杨仁跟着就是浑身一个激灵，牙齿停在了离小伙喉咙不过一寸多的地方。刚才发出这声喊不是杨小燕又是谁！
茫然的回头寻声望去，眼前那朦胧的身影熟悉而又陌生。脑子里一片混沌的杨仁，内心深处正不断涌出对血肉的极度渴望，可刚才的那个声音又似在提醒自己这样做不可以。
“血，血，我要……我要喝……血……”凭着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杨仁舍放开了被自己按倒在地的小伙，口齿含糊的呼喊着往外狂奔而出。
一众街坊是想拦又不敢拦他，经历刚才那一幕谁都怕他突然把目标转向自己，只能让开一条道被他冲了出去。
“追，追啊！”杨三心里现在也怕，可怕也不能不管，干儿子也是儿子啊！只得求助似的招呼大家跟自己一起去追：“大家一起追，千万不要让他惹出事！”
听到杨三这一喊所有看热闹的人也都慌了，忙闹哄哄的跟在杨三后面追了出去。到不是说他们有多担心杨仁，而是大家都想到这疯小子万一闯到自己家里搞出什么事来那可就不得了了。
但就是耽搁这么一会的功夫，大家冲出来后才发现杨仁已经跑不见了影。无奈下众街坊们只得三五人一组四散开去寻找，最后总算是在老李家的牛棚里找到了杨仁。
等大伙重新聚到一起，看到眼前一番景像时都呆住了，眼中尽皆露出了惊惧之色。
牛棚里那头足有七八百斤重的大黄牛此时已被杨仁徒手按倒在地，脖颈处有一个碗大的窟窿，应是被他用拳头砸开的，正汩汩的往外流着血水。杨仁匍匐在牛身上，张大嘴贴着窟窿大口大口的吸食着牛血，喉咙里还不时发出咕咕的声响，好像非常满足的样子。
然而这一切并不算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更是让在场所有人从头凉到了脚，就在杨仁狂饮牛血之后他居然又开始生食起牛肉来。
只见他双手五指成爪不停的往牛身抓去，坚韧的牛皮在他面前就跟薄纸一般，一爪下去连皮带肉就是一大块。也不管上面还带着毛，左右开弓只是一个劲的把生牛肉往自己嘴里狂塞，牛血牛毛糊的满身满脸，那模样跟传说中的山魈没什么两样。
任凭一边杨三父女怎么呼喊，杨仁都没一点反应，只知胡乱吞咽着血肉。而吓破胆的众人也没哪个敢上前去，只能眼睁睁看他把一整头牛啃食过半歪倒，直到最后倒在在血水中昏死过去。这期间叫苦最凶的的还得是老李，一边心惊肉跳的看着杨仁啃食自家黄牛，一边无不肉疼冲杨三小声念叨：“这个你得赔钱，你得赔钱……赔……赔钱”
第二天，清醒过来的杨仁显然也记得昨晚发生的一切，把自己锁在屋中一连几天都不敢出门，任是杨三父女怎么劝都不肯露面。
要是这种事只发生一次，大伙最多把他当个意外，过了也就算了。可不想从此以后，只要逢每月十四或十五，到了子夜时分杨仁就要疯魔起来。而且到后来更是严重到就是在白日里，只要一见血他也会立马变得如疯如魔，可让杨三父女是没少操心。杨三也听过街邻建议去那寺庙道观请高人来治，可无论大夫还是和尚道士，无一例外都拿杨仁这疯魔之症没有办法。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杨仁疯魔以后任是六亲不认，却独独认得杨小燕。也因为有杨小燕在，他才一直没有闹出人命来，只是四邻街坊家中的牲畜却难逃一劫，被他祸害了不少。疯魔王的外号不知怎么就传开了，到后来城中还流传这样一句话：阆州城里，没见过疯魔王的或许有，不知道疯魔王的那是绝对无。
在杨仁一次又一次的疯魔闹腾后，便是杨三父女一次又一次的赔偿。长此以往，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日子也变得愈发艰难起来。这一切杨仁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只恨自己的这个魔症害苦了这个家，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时听到杨小燕埋在被窝偷偷哭泣时，更是心如刀绞。
终于，在十四岁那年杨仁留下一封书信离开了杨家，信中说只自己深感愧对干爹的养育之恩，小燕对自己的一番情意。思量再三，为了不再给这个家增添负担惹来烦恼，自己决意外出闯荡，顺便寻访高人治疗自己的魔症。等自己将来有一天闯出名堂再回来报答干爹，迎娶小燕。
只是他这一走就是十五年之久，这十五年一直音讯全无，大伙还以为他已经死在了外面，毕竟现在这个世道死人太多了。没想今天他却突然回来了。
如今杨三父女已死，依着杨仁的脾性那是必定要替干爹和小燕报仇。想他以前还是个娃儿的时候疯起来都没人拦得住他，现在长成这般模样要再疯起来，又有哪个敢去拦他。还有就是这次对上的可是马家，人家是有人有人要枪有枪。杨仁疯起来再厉害也只是血肉之躯，试问血肉之躯又如何敌的过人家手中的枪，任他杀上门去还不是枉送性命。这又让罗老汉如何不发愁。
见罗老汉呆在那半天不说话，杨仁没了耐性，追问道：“罗爸，我干爹和小燕两个是为啥死的？你肯定晓得，告诉我！”
“哎哎……你吃饭没有？回来多久了？”罗老汉是想说又不敢说，生怕他听了控制不住自己发起疯来，只是顾左而言它：“你应该还没吃饭吧，要不然我去给你煮点稀饭。”说着就想往屋里躲。
可火头上的杨仁哪吃这套，一伸手揪着罗老汉的衣领就把他给提了起来:“罗爸，你莫给我扯那些闲龙门阵！干爹他们的事我可也听说了一些，你今天莫要想放耙子给我放过去！”
“嘶……哎呦……哎呦，疼……松手松手，我给你说就是了。”罗老汉被杨仁提着一顿摇，只觉得全身骨头都要给他摇散了。
看罗老汉一脸遭不住的模样杨仁晓得是自己冒失了，忙松手把他放了下来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罗爸是我手重了，对不起对不起！”一边说一边伸手想要给他拍打拍打。
“莫挨我，莫挨我！有话进屋说！”见他那蒲扇般的巴掌要往自己身上招呼，罗老汉吓得是连连后退，一直不利索的腿都变得麻利了许多。就他这力气这巴掌，非得把自己拍爬下不可。
低头弯腰随罗老汉进了屋，两人隔着饭桌坐下，杨仁只把眼定定看着他等他说话。罗老汉则是不敢看他，只是拿起桌上的旱烟锅子低着头一个劲的猛抽，眉头紧锁似是在想着什么。
到现在杨仁再急也只能捺着性子等，直等到他把一锅烟抽完了，又把烟锅子在脚底磕尽了灰，这才长吁一口气向杨仁道出了事情原委。
原来自冯玉祥逼宫后马家就接到刘湘发来的电报，要他们在阆州城征招兵丁并加以训练，为自己进驻成都做好准备，这事自然就着落到了马二公子马有银手上。征兵练兵先就得有个兵营才行，而马家在江南原本是有一座兵营的。可马有银却不满足于此，他想要的是更多的土地和更多的兵。如今有了刘大帅的命令，自己正好可以借机扩充更大土地，招募更多的私兵，壮大自己马家的实力！
选来选去，最后马有银选中了城西那一片桑树地。地处偏僻往来人流也少，拿来作新兵营是再好不过，而他看中的这块地的主人正好就是杨三。
只是马有银口口声声说的买地，跟抢并没什么区别。“一块大洋，这事就这么定了！”马有银掏出一块大洋往杨三面前一拍，洋洋洒洒的说。
对马有银这样无理的要求，杨三自然不肯答应。自己父女俩辛辛苦苦两年多才开出这块桑树地，凭什么一块大洋就卖给你，就算是你马家也不行！
见杨三不识好歹，马有银这一块大洋都懒得给了，当即指挥手下恶仆抢抓着杨三的手在契约上按下了手印，随后就招呼跟着的随从砍尽桑树。
现在的杨三年纪也大了，父女两就指望将来靠这些桑树过日子。不想马有银一来，这地说抢就抢这树说砍就砍，硬是要断了自己活路，一下就急红了眼。
“我跟你拼了！”杨三怒吼着就想冲上去找马有银拼命。结果不用多说，自然是连马有银的毛都没摸着就被他的手下按在地上一通毒打，直打的他昏死过去这才停手。
闻寻赶来的杨小燕远远看见老爹躺在地上死活不知也急了，从马有银身后面扑上就是一顿抓咬。
马有银正看着地上昏死的杨三哈哈大乐，不想会有人从后偷袭，一下就被杨小燕得了手。想他一个从嚣张跋扈惯了的主，突然遭人偷袭还被指甲在脸上抓破了好几处，这下也是动了肝火，当即命人放出恶狗将杨小燕当场咬死……
听罗老汉说到最后，杨仁气的是浑身发抖，上下两排牙咬得嘎嘎作响。
“马……有……银！”随着他重重一拳擂在饭桌上，那槐木的桌子咣咵擦一声化作一地碎片。
看到杨仁的眼睛有些发红的样子，罗老汉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的个仙人爸爸耶，你可千万不要这个时候发疯啊！
用力的咽下一口口水，罗老汉又才心惊肉跳的小声劝他：“仁娃子，冷静，你千万冷静！你在罗爸我这里发火也没用啊，冷静，千万冷静！”
“罗爸你放心，我在外面这些年也没白跑，不会乱发狂的。”看着罗老汉惊恐的眼神，杨仁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勉强挤出一个笑宽慰他道。
“哦哦，哎，那就好！那就好！”见杨仁还能冲自己笑，罗老汉悬着的心又才踏实不少，说话也有了力气：“不是罗爸看不起，要晓得人家马家不光手下人多而且还有枪，你一个人是斗不过他们的！听罗爸一句劝，报仇的事你也莫再想，那只会把你的这条命也搭进去。嗯，现在时间也不早了，干脆你就在我这歇一晚上，明天一早，你哪来的就给我回哪去。好不好？”
“嗯嗯，我晓得，我不傻。”杨仁不想在这事上跟他纠缠，只是胡乱应付着，跟着又从兜里掏出一块大洋：“罗爸，我赶了一天路也没吃饭，我看你应该也没吃晚饭对吧。麻烦你跑一趟，拿这个钱去买点酒和肉，我们两爷子吃点喝点。”
罗老汉先是盯着杨仁看了又看，确信他不是想要支开自己好上马家报仇的样子，这才接过大洋：“那你等我一会，我去南门看看，现在应该还有卖卤肉的。”
“麻烦你了哦，我躺一会等你！”杨仁也不客气，四仰八岔的往罗老汉床上一躺，闭目养起神来。
等罗老汉带着卤菜和酒回来，杨仁已经睡着了，四仰八叉的倒在床上鼾声如雷。叫醒了酣睡的杨仁，罗老汉又扯过两个方凳权当桌子跟他对喝起来。其间问起他这些年在外的经历，杨仁却不愿提起，只是含糊其词的糊弄了过去。
杨仁是有心要灌醉罗老汉，他一醉自己就好上马家找马有银报仇，因此一直不停得向他劝酒。罗老汉因为年纪大了加之好友父女惨死心情很是烦闷，没喝太多也就醉了。
小心的把罗老汉扶到床上，又替他盖好被子。杨仁把身上仅剩的两块大洋全压在了他枕头底下，并向他深鞠一躬：“罗爸，干爹和小燕的后事靠你一个人也是辛苦你了，这两块大洋留给你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要是我杨仁今晚有命不死，我再回来看你。”说完头也不回的出了罗老汉的屋子，直奔城北马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