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时，爷爷刚好16岁，那年他刚从上海机械局培训班学习出来，分配到重庆谋生，等到了五四年，第二个五年计划开始的时候，爷爷已经在重庆嘉陵江畔的某处兵工厂里当师傅带徒弟了。
一九六九年组建小石城兵工厂的时候，爷爷也不过才37岁，按照现在的规定，爷爷早就可以退休了，在小石城的这么多年里，我上海的曾祖父和嘉兴的曾祖母都已经先后离世了。
在我看来，爷爷他退休也跟没退休一样，因为，那时候厂里刚搬来新江市，生产任务还是很多，调来的人根本就不够，所以，退休后，他像身边很多的老工友一样，又被重新反聘进厂继续带徒弟了，爷爷他真正从兵工厂里头闲下来的时候，那都已经是我们搬迁到新江市后一年的事了。
刚搬到新江市那会，爷爷他一开始还很不习惯，毕竟忙碌了大半辈子了，现在一下子闲赋在家，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一开始，偶尔他还会去新厂里逛逛，跟还在的那一辈同事聊聊，久了，厂里的老人都退下来了，他也就不去了。
现在，爷爷是真的显老了，不知不觉间，两鬓已经染成了白发，他常说，人到了一定的年纪，那就是靠着回忆活着的了，那段时间，爷爷总跟我提起嘉兴老家的旧事，他说，以后还要找机会，带我回趟老家，再认一下回家的路。
“只是，老家那边的人还认得我吗？”我对爷爷说道。
“当然认得，你小时候不是去过吗？”爷爷笑着又说：“人这一辈子，年纪越大，就越想从前经历过的那些事，经历过的那些人，其实，不管怎么样，人最后还是要叶落归根的，这才是最好的归宿。”
爷爷说的这些话，我那时候也是听得一知半解，只是觉得，虽然，我们这么多人都在他的身边，但是他身上还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乡愁，走上社会，离家多年以后，我才发现这种乡愁对于异乡人而言，是人人都有的。
就是在我们刚刚搬迁到新江市不久，家属区里每家每户都安上了闭路电视，大多数人的家里都换上了大彩电。
一九九七年的七月一日，学校早早地就宣布提前放假一天，因为，今晚香港就正式回归祖国了，那晚与以往不同的是，我们一家人没有外出散步，吃过晚饭后，我们便守在了电视机前，等待观看回归直播。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我们随着电视里的倒计时牌同声喊道。
电视荧幕里米字旗的落下与五星红旗的升起同时进行，主播人在直播里激动地说道：“我们将在二年后，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再收复澳门。”
电视机前的我们都禁不住兴奋的是手舞足蹈般的大叫了起来，此时，就在窗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礼花鸣放声，那声音热闹的，就像是过年一样，大街上，远远地就听到了锣鼓声，我快步走到阳台一看，原来是大家自发组织起来的喜迎香港回归的游行队伍，我看着远方的人群都在不断的奔跑，游行的队伍也是越来越庞大了，在迈向市区的主干道上，我突然脑海一晃的想起一个人来。
老蒋，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台湾怎么样了？他也看到这一幕了吗？
在我的印象里，我家里的人都是不抽烟的，也可能都是在兵工厂工作，常年跟弹药打交道的养成的生活习惯，但我家里的人酒量都挺好的，就在香港回归前的那阵子，我看爷爷喝完老酒后，一个人躺在阳台的露天竹椅上，仰着头看天上的星星。
小时候，爷爷就教过我，如何看着星相的方位找到启明星，那晚的夜很晴朗，晚空清晰可见，我一下子就找到了它，不管何时，启明星它在星空上总是显得特别的耀眼与闪亮。
那天我陪着爷爷，在阳台看了好一会儿的星空，他突然说道：“又一个伟人走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邓爷爷，那时候新闻里的还在播放伟大的领袖、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中国社会主义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总设计师，邓爷爷逝世的讣告。
其实，对于兵工厂里老一辈的人来说，***这个名字，已经在他们心里，成为了这个时代的象征了，就像过去的那段岁月一样，过往的争论对他们而言，是与非的意义都已经不大了，毕竟，他们当年都是追随着领袖的号召，这才从重庆走进小石城的，现在又走到了新江市。
回想起来，当年建国三十五周年天安门广场大阅兵的时候，我们厂选派去首都参加检阅的军代表回来做报告说，远远地就看到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天安门城楼上，向游行的队伍伸手回礼。
十几年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我们厂子里回来的人还经常说那次阅兵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上的最有气势的一次，因为，当年很多人都是刚从越南回来的，眉宇间流露出来的那股傲气跟狠劲都是最真实的。
我上初中的时候，思想道德课已经改名成政治思想课了，那时我们已经开始学习大部头的马哲理论了，其中就有“如何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的原理”一课，以及“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和“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这些内容，这些政治名词我们都是第一次接触。
在小石城的时候，跟我玩的最好的朋友就是暴发户了，那次搬迁，他们家本来可以选择回湖南长沙老家的另一家新厂的，但是他们却选择搬来新江市，这事我爷爷一直想不通，在刚刚搬迁的时候，暴发户跟他爷爷还特意回了趟湖南老家，说是祭祖，再回来的时候，胡爷爷还特意来我爷爷家坐了坐。
在新江市的家属楼里，他们再见面坐在同一张沙发上时，就像是两位老伙计一样，大家的表情都很从容，相互间的动作，也仅仅只是入门时轻轻的握手，再互相点个头，笑一笑，就算是又聚在一起了。
这种相熟已久的“冷”招呼，在外人看来，总是难以理解，可对于他们这些在一起已经共同度过了半个世纪的老人家而言，外面的一切人情世故都已经看淡了，人与人之间相处，诚心以待就好，时间寄托在大家脸上的表情是如此的凝重，但是大家的心态还是不服老。
“我们这辈子过得真快啊！”这是爷爷的声音。
“可不是，我十六岁离开长沙，进兵工厂，现在这都快七十了，你说，我们这一辈子背井离乡的，是不是把命都交给共产党了。”胡爷爷笑道。
“还好前几年摩拳擦掌的，干得也痛快了，这社会以后都是年轻人的天下了。”爷爷道。
“是的，我们都已经尽力了，以后，就算是见到***他老人家，我们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胡爷爷，话说到这时，眼神突然又黯淡了下来。
“老胡，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爷爷想了想，终于又开口道。
“我知道，你是想问我当初为什么没申请回老家长沙退休的事。”胡爷爷长叹了口气，停顿了一会儿，才说道：“几十年了，我父母都不在了，本以为自己会一辈子都待在小石城，后头再想想，还是舍不得大家，我们这帮老骨头临了还是聚在一起的好啊！”
“看你这话说的。”爷爷很是平静地看着胡爷爷道。
“其实，我也想回老家，但是我们家现在这辈就我一人了，现在就算回去了，又有什么意思呢！”胡爷爷道。
“你要是这么说，我倒宁愿当初就留在小石城，哪也不去了。”爷爷听着胡爷爷的话后，沉默了很久又道：“我认为人生就像在赶公共汽车，你下了车门，车自然就要开走了，你不下的话，其他人不也就上不来吗？这就是个上下车的过程，心里的包袱，该放下就要放下。”
“你说的我明白，是船就不可能总停在码头，一直停着的那就不是船了，人也一样，人生就是一艘一艘的船，我们在海上不停的漂，时光来来回回，却再没有办法逆行回头了。”胡爷爷听着爷爷的话，点头道。
“两位首长，吃饭了。”这时，婆婆从厨房端着菜走进了客厅，笑道。
“老胡，招呼不周，今天中午吃顿家常菜！”爷爷起身招呼道。
“还是家常菜好，我就喜欢嫂子做的家常菜。”
“我的菜有这么好吃吗！”婆婆一边笑着，一边又端上了盘鱼香肉丝接着道：“这是我们重庆人的拿手菜，你多吃点。”
“还有，重庆的粉蒸肉，嫂子你蒸了吧！”胡爷爷见此，也不客气道。
“就快了，你们先吃。”婆婆边在厨房里忙着，边催爷爷他们动筷子道。
“来一个。”爷爷扶着餐桌上的酒坛子，给自己和胡子爷爷满满地斟上一大碗自己泡的人参酒道：“这酒里的人参、枸杞，都是药材，今天要喝得尽兴。”
“等嫂子一起吧！”胡爷爷回看了一眼厨房道。
“我去看一下。”爷爷又去催了催婆婆。
“好了。”这时候，婆婆从厨房端着最后一道菜“粉蒸肉”走了过来。
“好吃。”胡爷爷在婆婆的面前竖起了大拇指赞道。
“那我的酒怎么样？”我爷爷又追问道。
“好酒好菜，真真切切，这才是过日子。”胡爷爷笑道。
餐后，胡爷爷他拿出了份一早备好的礼物给爷爷，那是他最近临摹的一幅书法作品——《谢亭送别》，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爷爷看着这字，一字一顿地又念了一遍后略有所思地说道：“只是，这下西楼的日子已经离我们远去了，从重庆再到小石城，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们那个时代的舞台已经落幕了。”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胡爷爷眼角略带湿润地说道：“根生，我想***、周总理了。”
“我也想他们了，不管天上地上，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永远都是***的兵，只要***他老人家一声令下，就算到了阎王殿，我们也跟着。”爷爷碰杯道。
“根生，每次我在夜里，只要又梦见了过去的那些人那些事时，我就想哭，你说现在社会上的人跟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比，思想复杂的太多了”胡爷爷饮道。
“老胡，其实人生也就是一道光景，人都有老的一天，从这个角度来说，活着，我们只是一个瞬息的过客，社会在发展，邓主席说的对，不管白猫黑猫，只要你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这跟你是姓社的，还是姓资的，都没关系，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你说的也对，还记的，我们刚到小石城那年，我们喝的是山里的‘苦水’，吃得是馒头咸菜，太阳下滚烫烫的石板把胶鞋都融化了，一天下来，脚里全是水泡，就那样的条件，我们还是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干下来了，现在回想来真不容易。”胡爷爷满上了酒杯道。
“可不是，从嘉兴到上海，从上海到重庆、从重庆到小石城，从中国的东到中国的西，再从中国的西回到中国的东，一回头，此身都不知道在哪儿了。”爷爷陪了杯酒附和道。
“当初，我离开长沙的时候还是少年，哪知道这半个世纪一晃，再回去，老家的人就只剩下我一脉了，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就在那天中午，我爷爷和胡爷爷面对面地聊了很久，作为一起走过来的老人，很多往事，都是他们共同经历的，他们的人生已经在小石城紧紧地缠在了一起，他们甚至还聊起了“文革”时的一些趣事。
“你还记得，厂里新来的龚厂长，要我们配合运动，每天上岗前，集体背诵一遍‘老三篇’，他还要亲自下来抽查的事吗？”胡爷爷打趣的说道。
“当然记得，不过，他当时是中央文革小组下派来的代表，大家也只好硬着头皮去死记硬背了，不然的话，就是抵制运动啊！”
“结果，后来，龚厂长下来抽查我们的时候，我们大家都没有背出来。”胡爷爷又是笑着说道。
“那段时间每天忙着生产，哪有功夫背书，龚厂长总不能让我们这些骨干分子都下岗回家面壁思过吧！”我爷爷也笑道。
“你别说，龚厂长做人做事真是没得说，为了不影响生产，后面也权当我们都背出来给过了。”胡爷爷道。
“所以他人缘好，管理就是这样，凡事都讲个方法，不然群众不接受，你也执行不了。”爷爷说道。
那天，喝到最后，胡爷爷就直接一只手撑在客厅的餐桌上，半个身子斜靠在椅子上，爷爷也是一样，俩人都放开了边喝边聊。
此时，他们喝得是酒，品的却是一样的乡愁，话里话外透着的都是对小石城过去的思念，在脑海中，那过去岁月里的一幕幕的往事，他们还是无法忘怀，现在，他们的青春与梦想都融在了酒里，他们的今天，其实与昨天一样，好与不好，都是只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回忆，一切的荣辱与得失，都已经化成过往了。
他们俩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透过了客厅窗外的阳光，他们俩的情绪逐渐平稳了下来，就像，两株正在进行着光合作用的植物一般，他们一动不动，时不时地看着彼此，分享着那些深藏进心里的一件件小故事。
我知道他们一定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出来，日后回想起今天的一幕，我总会忍不住地悄然落泪，因为，我不知道等我到了爷爷的那个年纪，是否也会有老朋友过来陪着我，聊着这些成年烂谷子的事。
“看淡些，人生就这么回事，四九年上海解放的时候，人山人海，四野的部队从崇明一路扑到闵行，再往下又到松江、金山，最后南下浙江，解放嘉兴，我还记得那一天是新历的五月七日，我们嘉兴海盐的街道上，到处都是红旗，路的两旁都是游行的队伍，年轻的我们围在路口，拉起‘欢迎’的横幅，满城都是‘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呼唤声，到处都是烟火爆竹，那场景仿佛还在昨日，那一刻，我就站在了人群中，我就想以后的好日子终于来了。””爷爷和胡爷爷饭后，在客厅沙发上又休息了好一会儿，长叹了一声道。
“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一样。”看着爷爷回忆往事的样子，胡爷爷也不由自主地感慨道。
婆婆担心，酒后他们受凉，又拿来毯子要给他们披上，但胡爷爷挥手示意不要了，他要回去了，临走前，还对爷爷说道：“老哥，老嫂子，以后我们都要多保重，人退休了，就要常聚。”
“会的。”爷爷应道，便起身要送，胡爷爷坚持不要了，便自己独自一人下楼了。
爷爷和婆婆站在阳台上，挥手目送着胡爷爷的离去，那天胡爷爷走后，爷爷一个人又在客厅坐了很久，婆婆给他盖上了毯子，让我们都不要去吵他，说爷爷在想事。
岁月无声无息地承载了人们的所有记忆，既有旅途的欢乐也有生活的痛楚，既有眼前的现实，也有远方的梦想。
天安门，古称承天门，在汉语里的意思是“承天启运”，它喻示的是此间人，此间物，此间精神都“受命于天”，可替天行使安顿天下的权力。
曾几何时，共和国的开国领袖***在此，用他那伟岸的声音正式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无数的中国人在天安门下歌舞欢腾，五十四门为国献礼的礼炮，代表五十四个民族，代表中国共产党自一九二一年成立再到一九四九年建国的这二十八年的风雨历程，鸣放了二十八响。
不知不觉间，我们的新中国已经走过五十周年的岁月了，又到国庆了，新江市的政府机关、企事业单位都放起长假了，学校也是一样，按照之前国庆节的传统习惯，十一那天小区里到处都是五星红旗，还有“霹雳吧啦”的鞭炮声。
有许多的人家选择了在这一天结婚，与国同庆，大家都沾着国庆的光办着家里的喜事，五十周年的那天，我陪着爸爸、妈妈一早地就守在了电视机前，期待着阅兵仪式的到来。
“庆祝建国五十周年阅兵式，受阅部队列队完毕。请您检阅！”上午10时，国庆阅兵式正式开始了，一辆黑色敞篷“大红旗”轿车平稳地驶到天安门广场前的金水桥头，车上的将军半身一动不动地敬了一个漂亮的军礼，声音洪亮道。
“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当载中央首长的那辆黑色国宾车驶上长安街时，观礼台上的礼宾和电视机前的群众，顿时欢呼雀跃，电视屏幕上的千军万马，连同喊话的声音，就像是一个民族的呼唤，这是一场跨世纪的大阅兵。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人民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此时，战歌夹带着部队行军的脚步声响彻大地，空军、陆军、海军、还有二炮部队，依次通过了阅兵台，当受阅军人的军靴，以每分钟116次的大踏地节奏响起时，在屏幕前，人们掌声雷动、一片喝彩。
坦克方队出来了，爸爸指着屏幕前的那一辆辆急驶而过的坦克对我激动地喊道：“那是我们的坦克，是我们在小石城生产的。”
我急忙盯着屏幕看，但这仅仅只是一瞬，就在这随后的方阵中过去了，就像金水桥前成千上万人的呐喊声一样，那牵动着几代小石城人心血的岁月就这么的行驶过去了。
那时候，我们搬来新江市已经三年了，初中就快毕业，马上要上高中了，我捏着臂膀，感受到了小小肌肉在紧紧地运着劲，我已经长大了，开始变得有力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