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依一直照顾乐正绫到晚上,一步也不离开,仿佛阿绫一离开自己的视线,她就会再次消失一样。晏柔感觉天依又回到了她几个月前还是一个奴婢的时候,给榻上的人反复地调热水的温度,亲自给其嚼喂羮饭,一直到沐浴、敷药、更衣,都是她一个人来做。每每看到天依这样地伺候床上的那个女孩,自己就有一股无名之怨从心头涌起,她只得离开房间,帮小姐和赵定北做活去转移自己的情绪。
明明是一件大喜事,阿洛已经和心上人得见了,而且她的青梅竹马也不是一个男儿身,可是晏柔对此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反倒是更加地愁怨。继而地,她发现有时候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一些可怕的想法,比如暗地里在羮饭中加一些东西,以加剧榻上那个人的病情,亦或者马上去莫府揭发天依素来所称那位“夫婿”的真面目,把她和那个有刀疤脸的叔叔一并赶回到冰寒的雪地里去。若是自己得不到洛天依,那也一定不能让她得手。明明自己再穷再贱,也是赵府里中上一层的婢女,而那个女孩由于半年的流离生活,皮肤早已经变得粗糙、蜡黄且皲裂;而且这半年来都是自己在一手扶持照顾着阿洛,阿洛在身陷各种险境的时候,也没见她对阿洛有任何帮助,为什么洛姑娘在同她重逢以后,还是没有重燃起对自己哪怕半点的情愫呢……
乓当一声,她手中的洗衣棒摔到了地上。晏柔顿时从刚才的情绪当中摆脱出来,发现天依拜托自己洗的那件阿绫明日要换的直裾已经被自己用杵棒敲得扁扁的,似乎刚才自己非常用力。晏柔看着沾满了皂角泡的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想法有多么恐怖。自己似乎变得不太像从前那个自己了。
难道是天降下了那个海国人来折磨我么?她看着飘雪的窗外,眼角几乎快涌出泪来。
但是,今天进府的这个女孩,若不是之前阿洛就已经十分识知她,那她怎么会坚守这半年,任凭自己向她释放那么多的好意,都不为所动呢?自己对她在这个府中已是如春阳般的存在,那阿洛半年来日思夜想的这个女子,或许还更有自己独特的地方,才能把阿洛的心牢牢地抓住,没有让她被其他任何人哪怕莫子成这样才华横溢的大公子勾走?一念及此,晏柔忽然对那个从临洮下来的乌发女孩有了进一步了解的兴趣。
她小心翼翼地把方才落在地板上、已经沾了土尘的打衣棒拾起来,放到堆放待洗物件的箩筐里,用手撩了点温水,开始细细地擦洗。
夜深了。数天以来一直忍饥受冻的乐正绫在温暖的炉火旁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天依并没有休息,而是仍在床边跪坐着,将灯火控到最暗,静静地趴在床边看护着她。阿绫的高烧已经有所退却,虽然摸去仍是很烫,天依伸手一探,发现她额头上覆着的湿巾又要凉了。她披衣起身,从漆壶里又倒出一些热水,重新拧了一条温布巾,轻轻换到阿绫的额上。她睡得很沉,仿佛好几个月都没有睡过一顿好觉一般,睡得死死的,只有胸脯还在微弱地起伏。天依就跪在那,目光直视着床上少女的睡颜。
半年没有见过这张脸庞了。她的面容已经被生活摧残得十分憔悴,但是还尚余一丝活泼的气质,让人感觉她还是现实那个阳光机敏的乐正绫,没有彻底地被磨平棱角,成为一个为生计到处奔走的汉代村姑。不管如何,自己今后必须像一个战士一样站起来,挺直后背,握紧钢枪,不能让她再受一丝一毫的痛苦。从今天开始,就是自己将阿绫张开双臂护在身后的时代了。
门口传来两下细小的叩门声。天依回头一看,是晏柔秉着烛台,轻轻地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来。天依马上起身,向她示意轻声。
晏柔点点头,并不说什么话,只是秉着烛台踱到病榻前,将烛光靠近床上的人,仔细地观察她的面色。未几,她又重新退回门口,摇了摇手,请天依过来说话。
“今天真是辛苦阿洛了,什么事都是你做,明明我才是侍女。”晏柔的笑容有点勉强。
“不,没有晏柔姐帮忙看病调羹,她的烧是不可能好得这么快的。我们两夫妇都要感谢晏柔姐才是。”天依说着向她欠了个身。
“是啊……夫妇……”晏柔对这个词感到格外惨然。
“对了,晏柔姐,阿绫今天也时常在我面前提起你呢。她说这位姐姐的病羮料理得鲜嫩和美,赶得上我们海国那边的国宴了,人也很温柔,可以看得出是那种内外皆美的女子。她很感谢你的照顾……”
“啊——是这样……”听到此话,晏柔的心忽地砰然跳了几下。一瞬之间,她开始憎恶自己之前为什么会产生那些邪恶的想法。
“没事,都是我应该做的。你们俩好不容易久别重逢,她又生着病,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跟我说就是,我和父亲都会帮忙的。”
“晏柔姐太好了,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怎么报答晏柔姐……”
“没事。”晏柔仍是有点无奈地笑笑。
忽然,从内室里面传来了病人咳嗽的声音。二人连忙趋步进屋,到乐正绫床前,发现她大口地喘着粗气,紧闭双眼,浑身冒汗,上半身弓起,双臂不停地在空中划,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天依马上紧握住阿绫的手,用普通话低声呼喊她的小名。叫了好几遍以后,乐正绫似乎是感应到了外部的作用,周身的颤抖停止了,睁开双眼苏醒过来。在那睁眼的一瞬间,天依从阿绫的眼神中看到的是深入瞳心的惊恐。
“啊,天,天依……”乐正绫看到烛光下天依的脸,伸出手和她相拥起来,“你还在真是太好了……”
“没什么事吧?”晏柔询问道。
“啊,晏柔姐也在。”乐正绫说,“没什么,只是刚才做了个噩梦……”
“做噩梦的人有很多,可是像乐正小姐这样做的我还没太多见。是什么很吓人的噩梦么?”
“没……只不过是重新梦到了从前的一些事而已。不用担心我。”
“说出来会好受点。”晏柔劝道,“我从前受了冤枉,或者说被人说闲话陷害,也会做噩梦,但是醒来跟父亲一讲,就会好很多,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梦到。”
“是啊,阿绫,你这样反倒让我们更担心了。”
“……好吧。”
阿绫少定惊魂,寻向眼前的二位开始讲述九月份时自己和祁叔在一块漂泊时的一件经历。
那会儿,时序渐渐地进入深秋,两个人日夜冒雨,走在渭河北岸的某处山道上。正如鲁迅先生说的,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这山道十分狭窄,除了他们以外仅有其他的一些盗贼和附近村庄里砍柴的人走过,而且并没有铺石板——就连长安洛阳这样的通邑大都,也是不常铺的。连日阴雨,地上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浑浊的泥水氹,积水上还飘着些许针叶。乐正绫只有左脚穿着草屨,一脚踩到水氹里,右脚马上就被杉针刺了一下,刺痛感从脚面一直传到头顶。但两个人还是只能继续走。
其实道路建设已经取得了较大的成效,如果在平坦宽阔的官道和驰道上行走,尚不大会有这种问题。但是道路的平坦宽阔,也就意味着路旁人烟阜盛,而且会有定期巡逻的卒役,在大路上行走,稍不注意就有被揭发和逮捕的风险。从塞下一路走来,二人走的都是没多少人行走的荒路。乐正绫和祁叔的麻衣都已经十分破烂,面对连日的秋雨,除了从路边捡的斗笠以外,连一件能披的蓑衣也没有,冷雨把乐正绫浑身浇得全湿,她一边跟着祁叔行路,一边直打哆嗦。不过这种天气也带来一些好处,即洗去了野猪、豺狼、老虎等野兽过路的足迹,让他们行路时还可以保持一种自己在林中比较安全的错觉。
“叔……我好冷……”乐正绫抱着湿透的双臂,细声地对前面的祁叔说。
“阿寅,已经快薄暮了,我们得快些走到前面那个村子。如果早上那个砍柴的人说的是真的,那现在我们离那儿还有三里左右,得赶快。”
乐正绫也心知在无人的野林里过夜会是什么后果。况且自己背着的木柴已经全都湿透了,二人只能寄希望于早上的那个樵夫没有刻意地把村子同他们的距离说近。
穿过竹笠缝隙滴下来的雨水迷蒙了自己的双眼。乐正绫抹抹眼睛和额头,发现自己的额头是全身温度最高的一个部位。
“叔……我有点发温……”
“再坚持一段,我已经看到烟了!”祁叔对她说。乐正绫的视域已经变得很暗且模糊,她不知道祁叔说的这句话到底属不属于望梅止渴。
“实在不行,你先吃点儿垫一垫。”前边的祁叔向自己抛过来一只山果,是刚才才在雨中掉落到他手上的。
“能吃吗?”
“死不了。”
阿绫大嚼了一口红红的山果,味酸且涩。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
乐正绫看着这只被自己啃过一口的山果,想起了同样是在这关内的山林中,杜甫写下的诗句,再回想自己的境遇,不禁甚感悲苦。
又过了好久,在夜幕彻底落下之前,两个人终于走到了樵人所说的那个山村。这个村子有一条路与外面的镇埠连通,住户并不是太多,但是附近的野兽是不敢近前的。祁叔将两枚钱用刀背托着,亮着刀,在村路上走,不一会就寻到了住家。
贫穷的屋主人并没有为来客准备的床榻,乐正绫只能躺在正堂的火堆旁边慢慢休息。她感觉自己浑身又冷又热又湿,但是又只能硬捱着,除此以外别无他法。室外结成了一层雨帘,大雨并没有什么减小的迹象,看来明天也是一样的天气。她向祁叔提议明天在村里找人买两件蓑衣,但是祁叔拍了拍自己近空的腰袋,她便把话收了回去。
今夜伴随自己入睡的将会是柴棍在火中爆裂的声音。阿绫抱着自己的膝盖,看着眼前这堆不断翻腾的火簇,忽然开始思念从前的事。和天依一样,她不知道哥哥和天依此刻正在哪里,今生是否还有机会和他们见上面,若有幸真到了那会儿,她们是否还能认出自己。她不知道是自己的眼泪还是斗笠上的雨水在顺着自己的脸往下流,渐渐地被热气烤干。
忽然,门外传来一些聒噪的声音。坐在旁边打盹的祁叔马上就站了起来,将自己的手臂一拉,右臂差点没脱臼。
“屋内两个大小盗贼,是被你包庇的吗?”关内的治安吏带着执火把的行卒,迅速控制了那个贫寒的屋主人。
“有什么事冲我来,不要抓他!”祁叔从他的腰带里抽出刀来。这把刀并不是铁制,而是青铜刀,刀身带有一定的弧度,并不类汉地普遍的环首刀,是那次战后祁叔从匈奴骑手的尸体上捡的。自然,乐正绫身上也有一把。
彼时忙着包裹腿伤的黄材官对这一大一小在战场上捡拾战利品的事情并没有太过问。毕竟能在一块并肩打过仗的就是兄弟袍泽,谁管他之前是什么羌地的游侠还是海国的女子。但是关内的公吏对此就有另一套说法了。
“把他们拿住,生死不论,最好要活的!”治安吏下令道,几个人秉着戈冲了过来。
“看屋后。”祁叔吩咐乐正绫道,他知道这个小丫头虽然也向自己学了点手法,但还远远不能对付拿戈的人。他自己秉着短刀,上前一个侧身躲过了正面袭来的那支戈,将刀刺进那个小卒的腹中。对面呻吟着躺了下来。这法子也是黄材官教过他的,结果现在反倒先用在黄材官的自己人身上了。
“回去找个人慢慢治吧。”祁叔夺过戈,看着在地上抱着肚子哎哟的那个可怜的小卒想着。
乐正绫跑到了后院,发现院墙比较矮,确实可以翻走,而且院墙的外面一侧离平地又有两米许的高度差,外面的人进不来。大约屋主人自己可能也是有这个需求的。然而她定睛一看,发现在院墙一侧,屋主人正被两个刀兵绑着,其中一个刀兵见到阿绫,提着刀就朝自己奔过来。
乐正绫马上往后退了几步,没想到撞上了土墙。在那场塞上的小战斗以后,乐正绫最恐惧的场面就是有人拿着凶器朝自己走来,她感觉自己的心快跳出来了。她忙乱地挥起刀,结果是被那个刀兵轻松地格住,他只抓住刀往旁边一旋,乐正绫的手臂就被划了一道口子,手上的青铜刀应声落地,些许殷红的鲜血从伤口处淌下来。那个刀兵将她按在墙脚,拿出绳子就开始绑。就当乐正绫觉得自己快要开始日后的死囚生活的时候,那个刀兵忽然被一块石头夯倒了。她挣开绳子,向四周一看,还没看到什么人,自己的手臂就被人提起来。
“翻!”祁叔对她嚷道,把她往墙头一推,乐正绫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踉跄地摔在了墙外的泥地上,后背发酸。祁叔也一个翻身跑了下来,扯起她的手就沿着村路猛逃。两个人淋着雨,待快跑出村口时,祁叔突然被一个冲出来的埋伏者勾了一脚,仆到地上一时没有起来。乐正绫见状,手疾眼快,抓起祁叔方才夺下的戈,往那个拿刀的士兵身前一亮。那男儿畏于长兵器的优势,一口气往后退了好几步。祁叔拍拍土站起来,连忙重新拉起她,丢了戈继续跑。二人一直跑出村外,跑过许多稻田的田埂,最后才成功把来追的人们抛弃在了树林里。
“我方才就是梦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院子,又是大雨,又是烧得一塌糊涂,又有许多人在堵门,好像我的流亡永远不会结束一样。”说完,乐正绫叹口气道。
“想不到绫小姐还会一些刀戈本领,能从那些兵卒的手里逃出来。”晏柔摇摇头,“我以为我们女子是使不动那些东西的。”
“你活得越来越像‘绫将军’了。”天依朝她吐了吐舌,“都是迫于生计啊。”
“但愿那些人不会追到赵司马的府上来。”晏柔对她们道,“不过以我来观,就算追来了,使君说不定也会对绫小姐很赏识,毕竟绫小姐是在塞下同胡人面碰面过的人。”
“要是那样就好啦。”
晏柔忽然发现眼前的这两个女子都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类型。活了十七年了,哪里听说过有一个女孩子有这么艰辛而如此刺激的生活呢?眼前的乐正绫在讲她同追兵作战的时候,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听得她和天依也浑身紧张,好像她素来就不是那种在闺房里绣花织布的女子,而是应当骑着马在塞外驰骋。然而她待人接物又是那样有礼数,说话又是那么柔和……
晏柔感觉自己的脸颊好像也发烧了一般,和当年天依刚入府时一样,甚至更强一些,不知道这对自己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