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府出来以后,莫子成一整天都坐在狱中听讯。这才是他的主业,从前动不动挑出半天的时间来陪天依或者赵筠只不过是特别规划下的特别安排。上午在同赵筠见面的时候,她面对自己的态度非常驯服恭顺,这个讯号表明自己至少已经牢牢管教住了日后一半的婚姻。一想及此,自己在处理狱讼时的心情也长了几倍。
现在只要静候狱中的人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而把天依或者加上那个姓乐正的姑娘推到自己的手里,抑或是让她自己为了保全三人,也像赵筠上午那样主动臣服,那自己的终身大事便算是划上了一个阶段性的句号。
虽然在这个事件运转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不太和谐的小插曲,比如那个洛姑娘的突然出现,使得自己意欲猎获的目标凭空增加了一个。由于这个因素的插入,以及自己后面出于感性所做的一些幼稚举动,使得这个收俘人心的规划到最后期崩溃得一塌糊涂,但是莫子成仍然坚信在未来的家庭生活中,自己仍然能通过种种方式,把原本疏离了的妻妾们的心给教服回来。一旦婚姻契约确定,那么她们的所有人身自由便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上。时间是会改变一切的,而时间又站在自己这边,这两个观点使得莫子成完全没有理由不认为自己形象在赵筠和天依心中的崩塌实为一件小事。
归根到底,等事情了结以后,自己还是要好好总结一下这次事件执行中的得失情况。有一条经验是非常重要的:从今以后不论在任何时候,再也不能信任自己的感性。这种自己并不能正常把握的冲动,毫无疑问地,是导致自己在赵筠和洛姑娘之间,在情感上最终陷入僵局的罪魁祸首,而且每每出现时都会对规划的结构产生巨大破坏。就好像自己好不容易制造了一面平静的水凼,却由于一时激动,向里面投了一只小石子,使得那洼水凼涟漪翻涌。还好自己同两三妇人之间的事不过是小菜一碟而已,经略功业才是大事,自己如果以后在官场上也这么不慎的话,那自己的头脑可能就有落地的风险了。感情这种东西,还有庄老的学问、楚辞的文采,这些物什都是雕虫小技,陪家中一两个愚妇玩玩、骗她们每日沉沦其中即可,自己千万不能陷得过深。
莫子成一边想着,一边佯装着听堂前刑徒的供词。待他说完以后,莫子成假装思索了一会儿,随即提起毛笔,十分庄重地在木牍尾端写上:笞二百。
那个刑徒面色煞白,不停地向面前的这位主官磕头道谢,随后便被提入牢内板打。
“下一个。”
时间转过一日。莫子成乘车来到官狱,在开始理讼之前,他呼来狱曹,向其打听关押洛氏四人的监室的情况。
莫子成之前已经在车上试想过这四个人之间能发生的无数种的可能性。他很好奇在这种性命考验之下,原本相互认识的几个人能将自己的底线降到什么样的一种程度,会以怎么样的方式规劝或者威逼洛姑娘,迫使她做出决定保住他们几位的生命。反正自己只是在执行将洛天依这个人收入彀中的行动而已,这些附加产生的现象并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
然而法吏只是颇为难堪地看着莫子成,什么话也不说。
“怎么?”
“尊驾,可能还是要上打的。”法吏摇摇头,“这几个盗贼就这么躺了一天,什么话也没对我们讲。”
“怎么可能?”莫子成将手背到背后,想了一会儿,“带我去看看。”
吏役们举着火把,护送莫子成来到囚室外面。
“公子上午好。”四人从地上爬起来朝他作揖,虽然经过一晚上的禁锢,她们脚链附近的部位普遍已经长出了淤青。
“你们……想好了么?洛先生,你若从我的话,你们现在就可以从这监牢里出去,不必受这囹圄之苦。”
“我们四个人已经决定了,”廖涯抢先道,“就住您这儿,哪儿也不走,你休要得逞吧。”
“我也是这个意见。”祁叔仍是靠在墙边,两只手叉在一起,“阿寅和她的郎君也是。公子,脚镣是不一定能够把所有东西都镣住的。”
莫子成咬了咬牙,决定把刑讯这个要素引进这间囚室。
“我昨日说过,给你们一天的时间商量,这段时间内不加任何刑具,怎么,你们就那么想尝一尝它们的滋味?”
“我和洛姑娘都是尝过的。”廖涯撇了撇嘴,“只不过洛姑娘不是在这大牢里,是在赵司马的府上。不知道公子还记得不?”
莫子成不答话,而是吩咐旁边的吏役:
“你们,把洛先生架出来。”
“公子,她不是跟盗贼同伙的么?”昨天下抓捕命令的法吏对此颇有些疑惑。
“有人保了她。”
“好,大人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几个狱卒打开门,解开天依的脚链,把她架出了牢房,让她在一边看着。
“洛先生,”莫子成对她说,“小姐已经许诺以后彻底地顺服我,那我也就答应她,把你从牢里放出来。现在轮到你了,你这三位朋友是否要一直在监牢里待着,可就全仰仗你开恩了。来,先笞……不,杖他们个四十。先杖那两个男的。今天,我让你看看真正的杖刑,你看了以后,就知道赵府从前对你有多好。”
天依欲奋力挣脱架着她的几个吏卒,但自己的肢体被那几个吏役控制得死死的,几乎没有动弹的余地。
狱吏们拿来几只又厚又长的木板,进入牢门。莫子成扭头看向天依:
“怎么样?想好了么?”
“你放我进牢里吧,我和阿绫一块受刑。”
“想得倒美。小姐保的是你,可没有保她。如果你不想让你素来呼的那个夫婿皮开肉绽的话,最好就从了我。或许你们俩还可以一块进到我的府上,只要我不在家,你们随便怎么搞都行。”莫子成道,“说实话,你们现在这个样子让我非常失望。你们比起赵筠小姐来说差远了。家里人难道没教过处世立身的道理么?既然这样的话,我就让你们看看。”
说着,莫子成突然轻笑一声,转头向吏卒们道:
“开责。”
“不,不要!”
莫子成没有回应,别过头去,命令众人行刑。吏役们这次似乎真的要玩大的,他们先是把廖涯和祁叔按在地上,吏役们抡起竹板,就往他们身上打,只几板子下去,原先粗糙致密的体肤就变得有些软散。很明显,这种力度的重击正在破坏他们的肌肉组织。狱吏们每击一下,廖涯就大叫一声,几声过后,他便也没有了动静,喉咙里边只有往外出气的声音。
“不要啊!停下来!”
莫子成丝毫不理会她,任凭吏役捶打他们。廖涯和祁叔已经瘫在了地上,一时不能动了。要真打够四十下,他和祁叔今天都会被打死在监牢里。
等两个人差不多被打到没有气力了,莫子成才理会天依的呼号,停止用刑。几个狱吏转而又将乐正绫按倒在地。
“洛先生,现在轮到她了。你想看她被这几个男人打得皮开肉绽的样子吗?”莫子成笑着转过头来问天依。
面对莫子成的这张温暖的笑脸,天依双膝一软,朝面前的君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伏在地上。
“……妾什么都答应。贱妾从今以后,给夫君做什么事都可以,只要你停止行刑,不再加害阿绫、廖兄和祁叔……”
“天依……!”阿绫睁圆了双眼。
莫子成听闻此讯,仰首大笑起来。待得意完以后,他陡然发现天依此刻的眼神已不似前几个月自己初见她时那样光亮鲜活了。
大股的负疚感重新袭来,在那一瞬间,莫子成咬紧牙关,迅速地将它抛到了脑后。罢,顾不了那么多了。
“贱妾唯一希求的,就是夫君不要把阿绫赶出去,起码给一个养活她的地方……”
“啊……这可不是我说了算的,还得看洛先生的表现了。”莫子成看着拜伏在自己面前的她,终于喜笑颜开起来,“你的这位朋友,就跟在你身边为婢好了。你日后须好好听我的,若有篡逆,那就还是像今天这样。”
“贱妾……万谢夫君。”
“好,”莫子成吩咐吏役们,“把那两个男的拉起来,去上点药,好生休息。那个女的跟我去府上。”
乐正绫气喘吁吁地被狱吏们从地上拽起来,架到天依和莫子成跟前。莫子成将早已在旁边等候多时的赵府的仆人招呼上前,认领这个新婢子。天依双脚颤软着,从地上爬起,二人目光交叠,不发一语。
“好啊,事情总算是得到了一个比较圆满的解决!”莫子成笑道。
“这些兄弟都是狱中的公吏,夫君动用他们来处理夫君的家事……”
“这没什么好稀奇的。”
天依想起汉代民歌《陌上桑》中的几句:“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晰,鬑鬑颇有须。”在上学的时候,老师曾经教过,“专城居”,其实是指当一个郡的太守。似乎在中央集权的初期,被任命到各地的官僚还有一点领主的意思,是当地的土皇帝。那么郡中的吏兵为郡守及其家人做一些私活,也是比较寻常的事情。
莫子成得意地差人将自己的这几只战利品送回了赵府。他感到自己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胜利,在自己朝长安奋进的路上,欲望是他的旗帜,威权则是他的副手。只要自己将它们,而不是仁义攥在手心,自己就能从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没有人能够击倒他。
阿绫一回到府里,就被人拉去干活,补充劳力。天依在被送回赵筠住处的时候,她隐约听到房间里传来两个女子的哭声。走进房门一看,是晏柔和赵筠紧紧地拥在一起。
“阿洛,你回来了!”晏柔抹抹眼睛,站起身来。
“……我答应了公子,比及明年,我和小姐就都是莫家的人了。”天依对她们说。
“我也自食其果。”晏柔紧咬嘴唇,“莫公子最后还是把我的事情告诉给了父亲,父亲逼我明年一开春就嫁给府上的另一个仆人,名字叫徐忠,也就是我们平日里经常呼的大忠。”
天依怔在了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君子,就是这样。我们只是受他们翻来倒去的摆布罢了。”晏柔吸了口气,“我父亲已经不准我出嫁之前再来找你了,为的我好。阿洛……谢谢你这半年间能够理解和关心我,我作为一个不能为世所容的异类,一个竟然会喜欢上女子的贱婢,已经收获了足够多的幸福,以后就算扎到男人堆里,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只是,阿洛和小姐可能还需要一个接受的过程……”
天依看了看窗外的寒天。自己这几个月来较为优渥的生活,以及自己和身边的人小心翼翼构建的梦境,最终还是坍塌了。所有的这一切都并非建立在她们自己的努力上,而是来源于莫子成这种体面人的施舍。直到这样的日子行将结束的时候,她才猛然发现,这种看起来比吕聿征这些庶民稍微安逸一些的生活,实际上只是上位者“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意志的衍生物。自己就像宠物一样,被关押在百来平米的精致囚笼当中,每天逗主人开心便是它唯一的价值。
在今日之前,这种生活也曾面临过几次零星的危机,不过每次在自己和外部的作用下,天依都选择了和威胁力量妥协,委曲求全,一直到现在这个境地,自己和身边人的命运被牢牢地按在手下。如果再妥协下去,到明年春月的话,那事情就会迎来最坏的结局——赵筠、晏柔,乃至于阿绫和自己都会乖乖地成为历史长河中一名默默无闻的妇女,而廖涯也不会再是原侠,而是更接近于宋明以后主流文学作品中的侠客——官府在底层民众当中的眼线。时间在悄然溜走的同时改变着每一个人。
已经不能再什么事情也不做了。自己得成为一个扳道工,把整列机车从既有的轨道扳到另一个方向上去,不管那条岔路会把自己和人们变化成什么样子。不过,既然这条路上几无生理,那就算另一条路再差,也不会比这条路差到哪去。
“巧嫂,”天依转头向一旁的仆人请求道,“麻烦您一件事,请阿安现在来这儿一趟。”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