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正料的确实没错。
薄遇在裕亲王府的偏厅里撑着下巴喝完了两整壶茶,才等到蹒跚而来的裕亲王。裕亲王近几年的身体每况愈下,口齿里都浸着一股腥苦的汤药味,原本健硕富态的身形像是被水洗过,皱巴巴的皮肉层层叠叠地垂挂在身上。
薄遇乍见,差点没敢认。
“小舅舅,几年没见,您身体可还好?”薄遇赶紧过去扶着。
裕亲王抬了抬手,眉目里满是溺人的慈爱,道:“小薄遇啊,都是一家人,不必勉强了,叫这丫头扶着就好。”
薄遇捏捏手指,露出他惯用的撒娇似的甜笑。他不愿意被人视为异常,某些礼节性的接触,要他忍着,其实同样难受。
而另一侧牵着裕亲王手的,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薄遇还隐约记得这个孩子,她名叫吱吱,无父无母,是被裕亲王捡回王府里养着的,十分怕生。只是小孩子应该长得极快,这五年过去,她却没什么变化,小脸红扑扑的,被黑衣衬着像是水蜜桃果肉一般娇甜柔美。
吱吱发现有人在看自己,便垂下头,使劲往裕亲王的影子里藏。
裕亲王同薄遇聊:“人老了,不比年轻时候,御医的药本王整日喝,也不见好,多走几步就肩酸背痛!小薄遇这帖子送得及时啊!春暖花开,本王也不愿闷在王府里,正想出去走走……”
照说薄遇和裕亲王来往不多,唯一的联系就是世子赵阳冰,薄遇还不敢提,怕惹裕亲王伤心。不过长辈嘛,总能找到话题可聊,又问喜欢哪家姑娘、又问将来想谋什么职。薄遇净挑好听话敷衍,把人送到马车上,总算松了口气。
他拿袖子擦擦额上并不存在的汗,逃到马背上。
裕亲王出行带了不少侍卫仆从,浩浩荡荡地跟在马车后边。马车行得极慢,薄遇无聊,顺手扯了片叶子,放在嘴边吹曲调。这是清酒教给他的,不过薄遇只学会了最简单的两个调子,来回吹也实在没趣,又被阳光晒得暖,干脆闭目养神去了。
薄遇胯下这匹雪白的马,名叫飞絮,温顺通灵。薄遇手里的缰绳一松,它就知道自己主人又犯嗜睡的毛病了,马蹄踏得轻巧起来,退到人群之中,好让薄遇摔下来的时候能有个人接着。
直过了中午,薄遇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前方才能瞧见温泉山庄的大门。
嘉正偷溜去吃饭,刚被左丘临赶回来,懒洋洋地靠在树荫底下。他远远地见到车队,忙用脚将旁边一堆被他撸下来的杂乱草叶驱进角落里,而后撩开衣摆跪在地上,低着头拖着声调喊道:“草民拜见薄小公子,拜见王爷。”
薄遇笑着朝他点了一下头,便下马去接裕亲王。
嘉正跪在原处。他爹嘱咐过他,皇室规矩多,不让他起身就绝对不能站起来。
薄遇回身看见愣了一下,路过时伸手托起他的手肘,在他耳边轻声道:“不必那么多礼数,先去给裕王殿下准备午膳,要好消化一点儿的,还有先上一份开胃的汤品。”
嘉正抬头。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的观察薄遇。
之前薄遇在他心中的形象,大概是个施点小恩小惠就被街头巷尾夸得天花乱坠的纨绔少爷!分明只比他大了两岁,长得又弱鸡,却不知因为什么,就成了他爹的救命恩人,被他爹当做“别人家孩子”的典范整天挂在嘴边!
嘉正烦啊,打心底里对这种人没什么好感!
然而这么一瞬间,薄遇的低语像一阵风拂走了斑驳的沙,阳光透下来。
嘉正恍神片刻,吸着气倒退一步,将自己从那片净土中强行拔出来,巨大的反差立即使他再次意识到,自己与薄遇之间遥不可及的身份差距。
以及薄遇此人,完全无法让人产生嫉妒情绪的现实。
薄遇向前走,仿佛刚才的插曲只是白日泡沫。嘉正落后几步,被裕亲王的侍卫挤到一边。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极其难看,暗骂几句,远远地坠在了队伍最后头。
温泉山庄里的三处院落大致呈“品”字形分布,东风殿和铜雀阁靠外,春深园靠内。其中东风殿的距离最近、面积最大,大方奢华,颇有宫廷贵气,也是薄遇安排给裕亲王的住处。
至于清酒绯月两姐妹,大清早就来转过一圈,选择了最远角落里的春深园。那地方种满了花树果树,挂了秋千,养着色彩鲜艳的鸟雀还有一窝黑灰白的小兔子。
单凭那一窝兔子,薄遇都认定了绯月会选春深园。听女婢来报的时候,他简直得意地要飞起来。
裕亲王跟着在旁边听了两耳朵。他毕竟是子衿阁的东家,对这对姐妹花的名头有所耳闻,当即戏谑薄遇道:“比寻小子有能耐!要把女人哄开心了,那可是一门学问啊!本王也累了,你们年轻人自己玩去吧!不用陪着本王了!”
他说这话时,一只手揽着吱吱,拍了拍她柔弱的肩膀。
薄遇没有任何辩解,顺从地告退了。
然而他出来东风殿的门,却没有立即去见清酒,而是往旁边一转,走进一处迷宫的死角,抬手敲了两下壁砖。
“通通——”
程白便落在他面前。
“京城里有异动吗?”薄遇问。
“没有。蓝易乞和那些人始终没有联系。”
“没想到蓝老先生竟然会是天青盟的人,”薄遇叹气:“天青盟在我赵国和南燕都有不小的势力,怪不得他能轻松出入国境,还是防着点儿好。”
“程白哥,你跟兄弟们说,蓝老先生来的时候不要太过戒备,不要露杀气,就当是山庄里的正常防卫。还有注意一下裕亲王带来的那些侍卫,尤其是……算了!”
薄遇没有说完。他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在意那个叫吱吱的女孩,但同时他的理智在全盘否定他的胡思乱想。最近一段时间,他的心总是无法安定下来。
薄遇沉默着,转身走出死角。程白在他身后一板一眼地行了礼,却没起身。
直到邵永逸跳下来,拉过程白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
他看了程白的后背一眼,道:“伤口应该裂开了,不过你包得厚,没露出多少血味。天青盟下这么狠的手,你怎么不和小公子说?”
“是我失误,没必要。”
“啧,走吧,我给你重新包扎一下。”邵永逸边嫌弃边唠叨:“你说你平时没心眼没眼色跟木头似的,怎么一出任务就这么积极,还敢只身去探天青盟?我真服你能活着回来……”
程白面若死灰,疼得根本听不清邵永逸在说什么,只是耳朵里嗡嗡响,便把搭在邵永逸肩上的那只手一抬,捂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