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卓认得薄遇。
薄遇五岁那年久病不治,长公主疑心孩子受了邪风,曾带他来静安寺,求元思方丈给看一看。
彼时尹卓年九岁,被亡故的母亲托付在元思方丈身边,也偷偷看过小薄遇两眼。
元思方丈一见小薄遇,就很喜欢他,说他有佛缘,想收他为佛门弟子。尹卓不懂什么是佛缘,只觉得小孩一张白乎乎软糯糯的小圆脸,竟和大殿里冷硬硬的鎏金佛像出奇的相似,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比念一百遍《清心普庵咒》更让人觉得心安。
然而定南侯薄文肃自己不信佛,又怕长公主离了怀里的小糯米团子伤心,就把此事瞒下了。母子二人在寺中住了有小半个月,薄遇病好之后,就再也没来过。
十二年,在尹卓眼里只是一次日夜更替,寺没变,山没变,薄遇也一样没变。
一路有惊无险。
等进了静安寺的山门,邵永逸直接背张老爷去了备好的客堂,薄遇则靠在阴凉的游廊下休息,不知不觉睡着了。
尹卓换了一身崭新的僧衣,从廊中穿过,看见薄遇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是落了只蝴蝶,便没惊扰他,一步不停地往静心室去。
大约两刻钟后,薄遇醒过来。他嗅到空气中飘散着微冷的檀香味,没有人类嘈乱的心音。在京城里,他从没感受过这样静谧的气息,谈不上喜欢,但意外地……很适合睡觉!
邵永逸问道:“小公子,都安排妥当了,您要现在回侯府吗?”
天呐!他好不容易走上来,还要原样走下去?
薄遇连连摇头。再看邵永逸,脸不红气不喘,果然不愧是他大哥亲手训练出来的暗卫!于是笑眯眯地使唤他道:“我看这里环境挺好,就留宿一晚!逸哥,你回去帮我和母亲说一声,我今天不能陪她吃晚饭了,还有顺便帮我带件衣服回来呗~我这件都被汗水浸得臭了!”
“您……唉,好吧。”邵永逸无奈,想着让他换个地方散散心,也许能忘掉不愉快的事,又不厌其烦地嘱咐道:“那您可别到处乱跑,别往山里去!晚上可能有蚊虫之类的,客堂里都备着驱虫的焚香,但是味道比较大,您记得把窗户开个缝……”
“记得记得!你放心吧!我保证在寺里好好地等你回来!”
薄家小公子哄人开心和诌胡话的时候,笑容都是一样温暖真诚。邵永逸不敢信任薄遇,只得又瞪了一眼藏在廊外、几乎和树干融为一体的程白,警告他机灵一点。
可惜程白从不会干预薄遇去哪里,他只在薄遇有危险、以及薄遇发出明确指令的时候出手,他也从来不阻止薄遇去管那些七邻八舍、制衣卖菜的闲事,不像邵永逸恨不得连薄遇今天少吃了几粒米都悉数报告给薄寻!
某种角度来看,他和邵永逸还挺互补!活脱脱一副父母带娃的景象!
***
薄遇是特意把邵永逸支开的,因为有一个地方,他不想让薄寻知道。
薄遇的记性很好,五岁时发生的事情他都记得大概。在这静安寺里有一处特殊的静心室,不同于其他小佛堂,静心室里不供佛像、不摆贡品,只光秃秃的一只蒲团和四面墙壁,墙壁上用梵文刻着谁都看不懂的咒,活像个罚僧人面壁思过的牢狱。
薄遇小时候就住在静心室里,不许人抱,也不许人靠近,每天哭累了睡。直到有一天他习惯了那样的环境,哭到麻木了,无论多么害怕都能对着长公主甜甜的笑,哄她开心。
然后大家就都说他的病好了。
这些回忆对于薄遇来说是模糊的,没有黑暗,也没有痛苦,不过是一个习惯的过程。但他知道那对于薄寻来说,一定是个无底的泥潭!
薄遇循着记忆,从天王殿一直往北走到藏经楼,就在藏经楼附近,有一间小室。从外面看,格局扩了两倍不止,但仍然是一扇矮门,门槛高过了人的膝盖。小时候薄遇要从那门槛上翻出来,少不得要摔个倒栽葱!
薄遇蹑手蹑脚,仿佛怕惊动了谁似的,轻轻推开门,探头往里窥了一眼。
只一眼,就把他惊得头皮发麻缩回脖子!
墙壁上又密又小的梵文,像是夜幕中闪烁着的无数双眼睛,全方位无死角地盯着人看。在这个地方,没有隐私,没有自尊,没有羞耻,微小的情绪被无限放大,逼着人不得不去直面自己的恐惧!
恐惧永远不会消失,要么克服,要么死亡。
这是曾经的,静心室带给薄遇的感受。而如今,抛开过往的心魔,薄遇感受到的更多是一种存天理灭人欲的压抑。
他在门口踱步片刻,最后输给了好奇心,缓缓推门走进去。
静心室与他记忆中还是有很多不同的。首先,连屋顶和地面上都刻满了梵文咒,比起牢狱,似乎更像蛋形保护壳。其次,蒲团前多放置了一张黑色的长桌,素素净净地很让人心安。静心室右侧开了一道门,垂着一道极厚重的藏青色布帘。
薄遇没有去掀开布帘,转完一圈就返身盘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一开始他大概是真的在静心修禅,但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毕竟爬山这一遭,真的是把他给累倒了。
随着日头偏移,屋里的光线渐暗,密密麻麻的佛文梵咒也变成了飘忽不定的鬼影,扎堆盯着薄遇窃窃私语。一道强烈的视线穿过布帘,将小鬼们驱散。
薄遇也醒过来。
薄遇对于人的视线十分敏感,这都多亏了他大哥薄寻,总是悄无声息地站在窗户边上,检查他学习有没有偷懒。他挪动身体,发现自己盘坐太久,双腿已经麻得没知觉了!正折腾着想要站起来的时候,他忽然低低抱怨了一句:“竟然还笑。”
尹卓原本就没有隐藏自己的气息,被发现也不惊讶,光明正大地掀开垂帘走出来,没有半点偷窥对方睡颜一整个下午的羞愧感。
他先点了一盏灯。
在张牙舞爪的鬼狱之中,他的面貌显露无遗。
薄遇惊讶。
尹卓虽穿僧衣,却未剃发受戒。他的容貌身形遗传了七八分西域人的特点,眉眼深邃,肤色偏白,骨架高大。他好像一座移动的冰火山,在微冷的檀香之下,压抑着一股类似硝磺的危险而灼烈的气势。
这个人,有一瞬间,让他联想到自己的大哥薄寻。
薄遇不敢确定,于是问:“在下薄遇,请问您是?”
尹卓答:“俗家弟子尹卓。”
竟然真的是僧人,而不是军人吗?好奇怪啊,薄遇想。
“打扰师父清修了。”薄遇微微笑着,颇显狼狈地站起来,抚了抚衣摆上的褶皱,向尹卓告辞,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他的脚尖撞了一下,没站稳,尹卓从后面扶住了他的胳膊。
尹卓的手腕与手掌都很宽大,落在薄遇身上,却变得恐怖了。
薄遇僵了一瞬,低着头,不着痕迹地把自己的手臂从他掌中撤出来。隔着一道高高的门槛,薄遇再次朝他道谢,然后渐行渐远。
纯白的,温暖的。
寺庙是整齐的青灰与虔诚的金色,世间则是斑驳与混沌,无论哪里,都不该有薄遇这样的颜色。尹卓伸出手,血气几乎要冲破檀香的牢笼。
但是他看向门外,径直、精准地看向程白藏身的位置,然后关上静心室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