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
夜色沉沉。
绿皮的鹦鹉迷瞪瞪的趴在鸟笼里,全无之前的机灵劲。
室内烛火尽灭,只余一盏昏黄的油灯。
灯花摇曳,在墙上投下一片重重叠叠的暗影。
夜风里飘来一丝清冽的酒气。
屋门忽地被人推开,一道熟悉的男声传来,似浮冰与碎玉相击,“熄灯罢。”
三更半夜踏足弱女子的闺房,且一进门就要求吹灯,绝非君子所为。
但崔遇本就不是君子。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面目可憎,没法见人。”
裴舒也不是什么弱女子。
油灯应声而灭。
“你怎地还未歇下?”
崔遇无视了她的刻薄,踏着一地如霜的月光,向她走来。
“等你。”
她抬起头,仔细的打量他。
才两个时辰没见,他就不嫌麻烦的换了身宽袍大袖的衣裳,内着白色交领中衣,行走间很是洒脱,衣袂飞扬,姿态飘逸如仙,仿若乌云骤散晴空现,满室生辉。腰间的佩刀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银色的腰带。脚上的鞋子不是原来那双,而是家常的木屐。头发是散着的,正湿淋淋的往下滴水,在宽阔的肩背上泅开一片水迹。几颗晶莹的水珠顺着发梢坠落,慢悠悠的滑进衣领,转瞬而逝,却在衣料上留下一痕暧昧的湿意。
“你一直在等我?”
她态度冷淡,他却是一脸荡漾的笑意,一双风流含情的桃花眼微微弯起,十分体贴的送上了温暖,“夜里风大,你可以换个地方等,不必枯坐于窗下,以免受凉。”
裴舒一点也不感动。
“呵。比如说,在床上等你?”
甚至连他接下来要说的都猜到了,遂冷笑一声,抢白道。
“登徒子!”
只是没猜到他又不按套路出牌,居然正襟危坐,摆出了一副圣洁不容侵犯的架势。
到底谁是登徒子啊?
裴舒揉了揉眉心,决意不跟他废话,省得又被带进了沟里。
“我不愿和你成亲。”
于是她单刀直入。
“我不想听。”
他眸色一暗,脸上的笑意敛起,冷冷的看着她。
见他神色阴郁,一本正经,不复初进门的轻浮孟浪,裴舒悄悄松了一口气。
姜仲文果然很会对付男人。
“祖宗饶命!我支招还不成么?那个……你,啊呸,是你朋友遇上了一位无论她躺平或是翻身都想扑上去的登徒子,且一时半会儿没法跟他翻脸,那也无妨。你就让她尽捡些他不爱听的内容,在他耳朵边叨叨个没完,保准他一点性趣也没有了。”
从他那里问来的法子,果然好用。
“旁人不知,我心里却清楚你娶我的缘由。”
只有在彻底没了兴致的时候,崔遇才不会上来打岔。
“你诸事顺遂,春风得意,任谁都要让你三分,独独在我这里吃了亏,落了笑柄。”
“所以,你心有不甘,一直揪着我不放,跟我较劲。”
“但你犯不着搭上自己的终身,我也消受不起。我欠你的,那一次……也算是还完了。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不相干……”
正打算一口气把话说完,头顶便覆上了一片阴影。
“你吃醋了?”
安静了半晌的崔遇突然回魂,站起身,走至她的跟前,居高临下的盯着她,一挑眉,似笑非笑的问。
“……”
他为什么要说这个?
“你且放心好了,那个兴安郡主和我没有半点关系。纵有弱水三千,我亦只取你一瓢饮。”
不等她开口,崔遇便深情款款的的表白道。
“……”
这是哪儿跟哪儿?
“你听到了那个姓钱的在临死前的心声,是么?他胡说八道而已,你莫要介怀。我已经给了他教训,叫他做了鬼也不敢乱嚼舌根。”
崔遇一撩衣袍下摆,挤到她身旁坐着,爪子老实不客气的搭上她的肩,不轻不重的拍了拍,以示安抚。
裴舒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
“他的话,我不会当真。”
钱子淳在人头掉地前是说过崔遇和兴安郡主有一腿,她是真真切切的听到了,但全然没放在心上,遑论是拈酸吃醋了。
“你竟这般信任于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想来便是如此了。”
崔遇的桃花眼愈发含情流波。
“……”
裴舒同他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方道:“够了,屋顶上的暗卫已经被你恶心走了,无需再装腔作势。”
“你也发现了?”
崔遇的桃花眼微微眯起。
裴舒点头,反问道:“不然呢?”
她一直都清醒得很。
即便有婚约在身,庚帖在侧,她仍是不相信面前的人对自己有过半分真心,顶多是视她为玩物。虽则偶尔会为她出头,帮着教训一下钱子淳之流,但玩物始终是玩物,不能有丝毫尊严,更不能有自己的意愿。只有当旁人在场的时候,他才会戏瘾上头,扮演一个爱她爱到抽风的傻缺,让她显得不那么像一个物件,稍稍有点扬眉吐气的人样。
“随你怎么想。”
崔遇也不做解释,淡淡道:“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么?今日你煞费苦心引我出来,总不是为着老调重弹罢。”
他口中的老调重弹,便是她以前强烈要求的退亲。
“你先听我说,我真的不适合做你们那种高门大户的主母。”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你看,我们门不当户不对……”
“不看不看,王八下蛋。”
“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不理不理,王八是你。”
“你不要装傻充愣了,行不行?”
“不要不要,王八乱跳。”
类似的对话发生过无数回,每回都以她败北告终。
她一度很不安,脑子里有过许多奇怪的念头,甚至怀疑他是真的看上了自己。直到各家的牛鬼蛇神因这纸婚约争相找她麻烦时,她才放下心来。
原来,他还是把她当玩物看。只不过这次玩得有点大,拿终身做了赌注。
于是那些奇怪的念头再没有过。
“我想跟你说的是——这次我回长安,便是为我弟弟的事而来。一切的一切,我自己解决,你莫要插手。”
月光下,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