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天寒。
日历踏入十一月。
泰山与胶东结盟合作,国朝与匈奴罢兵言和,此刻无战事。
北疆的齐鲁百姓得到了久违的安宁。泰山军镇所辖各府县,则在混乱和治理中行进着,偶尔地剿匪和抓捕逃税的走私之徒,更多时安抚城乡维持秩序。
…
..
泺口港。
河畔耸立新修的灯光塔楼,巨大的灯笼放置塔顶,为来往船只导航。高达十丈,搭建人梯要二十人相连上下。
一支船队从扬州而来,由一群戏班组成,是由幕府组织而来慰劳战线军队。还有数十个大缸的桂花酒,大箱的各式月饼,前来犒军阵前。
真不懂他们。明明中秋节早就过了,还带着桂花月饼过来。都快到冬至节了,难道不是该带糯米汤圆吗?
近日来,我率领亲卫队驻扎在港口的灯塔、炮楼等处。当这群戏班停泊码头,随即有一名随船镖师送来一则书信,是伶姬所写给我。
她也在这班船队上,而且已经提前登岸了...
我看完书信,又迅速地收入胸襟内。很快,就有戏班主进入灯塔内。
戏班主上前,鞠躬作揖行厚礼,才接着说道。
“尊贵的泰山提督,袁思焕,你好。”
“我等受幕府聘请,为幕府各地军民表演戏曲,馈赠送礼,舒缓苦闷。接下来,会前往泉水城郊外,搭建表演舞台,给城乡百姓观看数日。再轮流至泰山各镇的军营,表演给士兵们观看。主要的曲目,有宋代的靖康之耻、精忠岳飞、大明的土木堡之变。藉此激发家国情怀。”
“只希望提督可以给予便宜,方便通行。”
我点头认可,很快就答应道:“这好吧,泉水城的府衙会帮助你们。不过,好像最近城镇挺多傀儡戏班演这种了,不如你们换一部戏吧?”
戏班主满脸笑呵呵,毕恭毕敬之状,出问:“官长想要什么戏剧呢?”
我稍作思考,又语:“市民们常常偕同家中妇孺看戏。就...选个霸王别姬吧。忠臣烈女,也是传奇。”
戏班主很轻松地答应了这个曲目,只是想要一块辽阔的场地搭建舞台。我答应了戏剧舞台的请求,顺便抢掉一个韩信的角色给我自己演。
班主告辞离去。
…
..
稍晚半天,再一支船队抵达。
这次的船队充斥幕府军旗,呼呼飘扬,是为阵前运送军资的船队。
总共有近百艘沙船,有五十艘沙船尤其重要,皆因每一艘沙船都专门运载一门红衣大炮。
当我跑入码头处,守兵们已经围拢周边,完全警戒起来,漕工们卸载各式器械,苦力们搬运满载车辆。
其中有一些重型火炮,每门都要用数十根绳索捆绑,再用滑轮辘轳车拉动绳索,吊挂火炮悬置空中,最后从船舱上空转缓缓地转移至码头陆地。
我靠近过去抚摸这些火炮,炮管冰凉,上面还有雕刻铭文,刻写:崇祯十七年,钦命江北督师军门史宪之监造,位重五千斤。
这次的运输大队长是郑大木,路皓月监押。待他们交代完事务,也来与我交谈。
我上前,开心的呼喊:“好兄弟大木,你来啦!”
郑大木上前拥抱,又眯眼大笑回答。
“听说你当上提督了,这很好。苟富贵,勿相忘。”
“好好珍惜这批红衣大炮吧,这是最后一班船队了。”
“过了十一月,冰河冻结,再也不会有军资沙船沿着大运河游来。除非泰山军可以掌控胶东那一座温暖,且永不封冻的威海卫港口。”
我呵笑一下,想到已经和穿越者结盟,只能无奈地道:“好吧,我们会努力的,尽力吧。”
随同的另一人上前,他有满脸皱纹和浓密胡须,似乎年老沉稳,行礼出言:“你好呀,提督袁思焕。在下是路皓月,此程运来五十门重型红衣大炮,望远镜五十副,炮手百余名,已经交予公署官吏接洽。”
我施礼以回,问候道:“路公,别来无恙。”
路皓月笑眯眯起来,很慈祥的样子,继续出语。
“老朽很好,一路以来观光泰山军威,更是欢乐。”
“吾等途经济宁大营郊外,得知总戎李信、罗水枪所部俘虏响马,收拢战马、骡子颇多。”
“史宪之军门请求向提督采购马骡,用红衣大炮作为交换,解送马匹给扬州以及各部营兵,补充战力。”
我听到扬州幕府军缺乏战马,于是很爽快地答应道。
“最来麾下各军都在勤于剿匪,收编了数千响马。若是军门索求几百匹马骡,应该问题不大。只是,我要清理一下数目才行。”
“稍后,军政府会传达训令至济宁,由罗水枪所部致远军。至少会调拨五百匹马骡交付,包括一百匹战马,四百匹初等马骡。”
“幕府各部船队于济宁的码头处就地接收,沿运河南下回程即可。”
路皓月道谢了一阵,相谈愉快。
随后,我又出问:“数日前接到兵部议和的通令,朝廷又是怎么回事啊?”
路皓月神色不安,目光望向远方,回道。
“内阁的大学士,王铎,他决议封吴三桂做平西王,并筹集北上的议和使者。”
“与之同时,朝廷又收到泰山捷报,得知齐鲁稍胜。内阁与陛下商议,认为此时略占小利,要趁机即刻筹备议和队伍。”
“一来自应天城的议和队伍,已经前往北方。朝廷派出了兵部侍郎左萝石为正使,又以陈洪范、马绍愉为副使,带了一百余人的使团,一共数十艘船只,运载金银十万余两。”
“从南方出发,先进入济宁,沿大运河去往匈奴的地界。途经齐鲁的临清、德州,再进入燕都城内,面见匈奴的酋...大汗。”
我听完后,说:“萝卜?石头?这名字真奇葩。这种议和真的能成功吗?和平既然无望,匈奴会杀戮使者的呀。”
郑大木上前,嗤笑道。
“不会真的有人以为议和能成功吧?”
“我在应天城内居留,倒是听闻过一些内幕。”
“马士英组建新内阁后,安插阮百子去兵部做尚书官长,又联络都城的公侯贵族,要一起掌控朝廷。贵族们要编练六万军队,号曰新京营。兵部的阮百子要编练十二万军队,号曰操江军。两者合计兵额十八万,每月军饷白银四十万以上,预算一年要开销白银五百万以上。”
“弘光陛下对此颇多不满,时有质问是否靡费钱粮。若是这次议和失败,马士英可以说服陛下,再安排十八万军队的饷银,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路皓月上前,叹息道。
“其实我与大使者左萝石谈论过,他谓自知凶多吉少,奈何内阁以权强命。他早就写好遗书了。”
“幕府内甚至有人提议扣留使者,阻止议和。”
“史军门虽然一直力主北伐,但这次也答应议和队伍出发。当朝廷中枢决策已定,幕府不能更换。再者,议和虽然无望,但若是能用一次议和失败惊醒朝廷,则不失为良策。”
“倒是军门最近一直在劝说高杰,让他率领兴平军入驻徐州。高杰却总是百般推迟,要等候议和结果。”
郑大木上前,意气激昂,不平地道:“虽然史督师控御手腕愈加精炼,调停各镇,兵戈稍停。可惜啊,本该是高杰、黄得功分离驻扎,至今却尚未开赴,还是依傍扬州。真正的霍乱根源,尚未平息。”
我回想起密信里面倒是提过,于是说:“高杰若真能做到出兵北上,倒也为一臂之力。若事不可为,趁机铲除藩镇,同样能行。”
接下来我们骂了一顿藩镇败类,对病状依然无济于事。
朱力王、顾炎武等人专责护送军械,并且安排了运输队等人的护卫住宿。
…
..
城内
军医院。
这里永远都保持着干净,肮脏污秽都倾倒马桶,废品更是每个小时排泄一次。
医士正在为我检查伤口。
陈天拔摆开医药用具,道:“官长,贺喜你,伤口即将愈合了。这个伤口很庆幸,并没有毁坏眼睛根本。如今眼睛依旧通红,只是充斥瘀血而已,再过一个月左右就能消散了。”
我点一下头,回语:“感谢阁下多日来的照顾了。城内我军的伤病们,安排得如何呢?”
陈天拔正在解开了我的眼罩,便于观察,并且回答着。
“复苏健康的人,要么复原回归军营,要么就拿着赏银离开返乡。”
“有些人筋骨受伤,无法再做辛苦劳作的事情,只能为官府做一些打杂,也有的人留下在医院附近打工,聊此残生。”
“也有的残疾人觉得残生无望,如此不能自由行动,只能困守于轮椅之上。于是早早喝毒自尽,下黄泉找孟婆喝汤轮回了。”
我听着心情复杂,有点物伤其类,又叹了一口气,无言以对。
“唉。”
陈天拔安慰出言:“官长不必自责,凡人皆有一死,天命如此。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活人尚且难以顾及,更何况死人呐。”
我略有感慨,道:“只是没想到你随军一阵之后,变化居然那么多。我记得你可以为最后一名伤者,愿意抢救到最后一秒钟。”
陈天拔沉默一阵,垂头低语:“卑职未曾改变,如今依然会抢救至最后一秒。”
拆开棉布,镜面的玻璃反射出受伤的眼睛,依旧一片通红,鲜血赤红充斥眼球,显得我就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一样...
本想在面见伶姬之前就拆开我的伤口绑带,显得自己正常一点。现在看来,还是戴着眼罩比较好,免得惊吓到伶姬。
…
..
千佛山。
琉璃浮雕大殿。
伶姬已经被接到此处,当猎狗队找到她时,她还在城内观览傀儡戏。
我盖上时钟怀表,走向伶姬,笑道:“是我早到了。”
很庆幸地,当我们见面,她还是记忆中的印象。
她看了一下我的脸后,合着嘴唇,没多说什么,走到了一侧。踱步至琉璃墙面,有一片浮雕,是佛教的十八金刚罗汉。
伶姬指着它们脸庞的样子,轻声:“这些佛教徒的脸庞表情,好凶恶呀。”
我走上前,说:“因为他们要对付人间的恶灵,就要比恶灵更加残忍。假若罗汉轻脆柔弱,则无法保护世间大众。”
伶姬低下头,沉思半刻后,又说:“那就是...这些护法罗汉比魔鬼还要凶恶,又跟亡命恶灵有什么区别呢?”
我垂眉低头,回答:“我不知道。”
伶姬轻轻地抬起头,眼波澄澈。她盯着我的眼罩,过了许久之后,咬了咬嘴唇,却依然客气地轻语:“你曾讲,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法则一无所知。如今,君想当地藏王菩萨,拯救人间炼狱。可是,君做得到吗?”
听到伶姬这些话,我顿感错愕,沉默无语。哎,没想到她居然不支持我,真是有点让人伤心呢,于是我也咬着嘴唇,黯然销魂了。
..
寂静一刻。
伶姬从怀里掏出一块给月饼。接着,她朝我贴近两步递来,嘴角勾勒一张笑脸,浅语轻声。
“抱歉,别不开心了。这个给你吃。”
“之前在扬州还没问你呢,到底喜欢吃什么月饼。你呀,直接就跑了。”
“那天正好见面呢,可是你要出发,不得已只能改天再见,你直接就跑去扬州码头开拔出征了,打了好几个月的战争。”
我定睛一看,伶姬掏出的是五,仁,月,饼啊。
可恶,明明我最讨厌吃五仁月饼了,为什么她偏偏还要陷害我。
虽然我对快速变脸有点目瞪口呆,但也接过紧握她的手,欢快地道:“很好吃呢,我最喜欢吃五仁月饼了。”
我迅速地张嘴咬了半口五仁月饼,灿烂微笑。
这时,听雨仰空嘶鸣,冲跑过来。
伶姬被吓得尖叫一声,后退数步,踩上我的脚。
我伸手扶住她,说:“抱歉哟。我的鞋面踩到了你的脚底。他叫听雨,是我的坐骑战马。”
听雨摇头晃脑,渐渐地凑近过来,打着一束马尾巴,拍了拍伶姬的衣裳。
我按稳了伶姬的肩膀,道:“看来听雨喜欢你。”
伶姬瞪了我一眼,把剩下半口五仁月饼抢走,全喂给了听雨,又走上前尝试抚摸听雨脖子上的鬃毛,又解开被束缚的马尾巴。
我笑着看了一阵,只是对于那些质问还是不服气,反驳出语。
“也许你是对的,我确实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但是,我想要尽可能地去认识,不至于永远都虚幻空白。”
“最起码,我要知道脚下的一寸一缕之土吧。”
伶姬侧脸理睬了我,说:“霸王别姬选得不错,我也会去唱这曲目,你记得要来啊。”随后,她跨上听雨,御马冲入树林,然后继续骑着听雨跑了...
跑了...
额。
大殿之后就是后山密林,树木繁茂,遮掩得无影无踪。我无奈了耸动肩膀,张开嘴形,吹动响亮口哨。
三短音,三长音,三短音。
啸~~~
很快,听雨从树林里跳跃而出,又转到我的身边,侧脸蹭了蹭我的手。
伶姬骑在马背,张开口略显惊讶,说:“哇,这马怎么跑回来啦。”
我上前,欢笑道。
“当然,这可是我的马呐。”
“这是求救的口哨,代表人马分离,而且主人遭遇危险,急需战马拯救。这样在战场上就算我的马失踪了,只要一声令下,我的马依然回来。”
伶姬也咧嘴笑了,眼帘弯曲一轮娥眉残月,清冽高声:“快教教我,我也想要召唤你的听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