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志宏
我有三个姐姐一个妹妹,除三姐外,其他几个姐妹都嫁在离家不到10里地的外村。三姐嫁得很远,用母亲的话来说,叫“遣上福建”。在我们那里,有一句话流传甚广,有女莫嫁外省郎。3岁小孩都心知肚明,那是对女儿的轻贱,对自家的贬斥。十里八村第一个背离此宗的,正是我的三姐。
在我看来,三姐是个彻头彻尾的远亲,儿时的朝夕相处只形成一丁点儿的依稀记忆,如梦一般轻飘,尽管如此,但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和三姐骨肉相连、情深意长的现实。
三姐的降生不是个时候,注定命运多舛。那时候,父母已为接连生了二个“狗都不吃的”女儿伤透了脑筋。及至三姐的出世,母亲愁云惨淡,把满肚子的怨恨都冲三姐泼洒。8岁那年,三姐不幸得了一场“痨病”,左挨右拖,后来,勉强治好,已是瘦骨嶙峋,空有一层外壳。那时起,母亲就信口叫三姐“壳壳子”。我也跟着叫她壳壳姐,三姐不恼,笑着应承。
12岁的时候,三姐被父亲送到在抚州市上班的一远房亲戚家做保姆。临走的时候,我对三姐极度羡慕,觉得她已是城里人,不断地巴结她,希望她回来的时候,能带些好吃的好玩的回来。我笑着、闹着,三姐却哭成泪人儿似的,对我的每一项请求,只是机械地点头。那时,我不懂三姐为什么要哭,当城里人多好啊,有汽车坐,有洋房住,还伤哪门子心?其实,三姐心里比谁都明白,此去一别,将是永远告别生活了十多年的家——父母是变相地把她卖到抚州去的呀!
那个远房亲戚给了我们家100块钱,并且允诺等三姐把他们家的孩子带大了,就给三姐找一份工作,帮忙物色一个城里的对象。他们还特别强调,将来三姐的聘礼一定要他们收,作为回报,那100块钱就是三姐和家里的了断费。父亲挑着担子,三姐低着头跟在后面,渐渐走出村后的田畈,哭声充满了整个田畈,泪水洒了一路。回想过去跟三姐朝夕相伴,她这一走,我竟也生出许多不舍来。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从那一刻起,我和三姐就割断了生活在一起的纽带,生生地成了一门“远亲”。
两年后,三姐回了一趟家里,给我买了新书包、铅笔盒和一套《薛家将》的连环画。当天晚上,三姐和我睡在一张铺上,一字一句地教我唱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里的主题歌:“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那是我童年最快乐的一个夜晚。第二天,三姐老早就起来了,饭都没吃一口,背着一个包袱就走了。我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三姐站在床前对浅睡中的我说的那一句话:“弟弟,明年你就要读初中了,你一定要好好读书,给爸爸妈妈争口气!”
直到我初中毕业,再没见过三姐。那时候,我在乡中学寄宿,一月才回来一次。三姐偶尔回来一两天,我也无法见上她一面。渐渐地,我对三姐的感情便淡漠了,相反,对大姐二姐的感情与日俱增,因为,她们来赶集的时候,都会塞些零花钱给我,间或买几个包子、一罐麦乳精。这些实实在在的物品构筑了我对大姐二姐久违的好感。作为城里人的三姐极其吝啬,不但不送任何东西给我,而且连一句暖心的话都没有。其时,我的三姐正遭受一场人生的劫难。我的那位远房亲戚见他的儿子长大了,不需要三姐带,便冷言冷语对她,到后来,饭都不让她吃。处在花季中的少女,三姐居然饱受饥饿之苦和冷箭穿心的煎熬。对于三姐所受的一切,当时,我一无所知,父亲在临终前才告诉我真相,嘱咐我出息了一定不要忘记三姐,家里亏欠她太多。
我在等待中考放榜消息的时候,父亲推着一辆破自行车把三姐从抚州接了回来。父亲沉默不语,眼圈发红,含着一股无名的怒火。五年不见,三姐白了许多,高挑的身材显得极为单薄,脸是那种久浸水中的鲜笋的颜色,白里透着一种不健康的浊黄。尽管这样,她还是那么漂亮,有一股种田人所不具备的洋气。三姐冲我粲然一笑,轻轻地叫了一声“弟弟——”我没作反应,自个儿跑了,躲在房间里看小说。
农忙还没开始,母亲迅速给三姐找了一个婆家,是外公做介绍的。男方与外公同村,基于对母亲的信任,见了三姐一面后,很快就答应了这门亲事。数天后,亲戚朋友便一起到男方家里喝订亲酒。印象中大姐二姐的喜酒很薄,这次却不同,极为丰盛,显示其家底的殷实和对三姐的高看。散席后,男方长辈还给我这个准舅舅发了一个大红包,整40元,在当时,已属极高的规格。
喜宴第二天,男方嫌三姐做过保姆,便托外公捎信,婚事取消。喝了订亲酒,又被断了喜事,对于一个农村女子而言,是极其折面子的,这让三姐往后还怎么活?偏偏我不知轻重,一恼火就骂三姐:“你能耐?你能耐怎么没人要了?”三姐被骂得泪眼婆娑,泣声连连。
“双抢”开始了,父亲没把我和三姐叫上,让我们留守在家里,翻晒新谷。三姐忧郁成疾,整天待在屋内,看谷赶鸡成了我的专有任务。
这天,父母都去田里,我坐在屋檐下看小说,来了一帮人,把一张纸强塞给我,其中一个对我说:“小子,你在上面按个手印吧。你已经16岁了,说话算话。”看完那纸协议,我明白了,他们要我让出一部分宅基地给他,我告诉他们:“这事我做不了主,等我爸回来再说。”我再三坚持,里面就有人拿刀出来,嚷嚷:“我把你宰了,让你家成绝户!”
“看谁敢动我弟弟!”只听见三姐一声吼叫,她便像一阵风一样从屋里跑出来,和那帮来争地的人扭打在一起。那人一刀向我砍来,三姐迎头挡上,脸上手上,到处淌血,成了一个血人。我高喊一声“姐姐——”吓晕倒在地上。我不明白三姐常常被我骂到最伤心之处,为什么还会对我那么好,不要命地救我。三姐只是笑着说:“谁叫你是我的弟弟呢。”在那次砍杀中,三姐只是伤到右手小指,脸上的血都是鼻血,没有遭到毁容。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后来,身子柔弱的三姐闹到肇事者家中,逼迫他们交出60元医药费,放弃对我家宅基地的觊觎。一时间,村里都向三姐竖起了大拇指,夸她打灭了村霸的嚣张气焰,比男崽还强。
正当我找回对三姐好感的时候,三姐再一次离开了家里——这一回是长久地远离。我有一个表哥在福建省沙县做木工,与当地一未婚青年交笃甚厚,便不远千里带他来江西与三姐会面。正处在焦虑的当头,三姐毫不犹豫地决定把自己嫁掉,父母亲的态度像是对不断跌价的股票,能脱手尽快脱手。
我去县城念高中的时候,三姐还把我送到集镇上赶班车,而我在一个月后回家时,只看见一只锃亮的敦煌牌口琴。母亲告诉我,三姐在和姐夫上抚州买衣服的时候,给我买了这支口琴,之后,她跟姐夫到福建去了。吹口琴是我在初中时最大的爱好,这爱好仅限于校园之内,父母都未知,三姐她从哪儿打听来的呢?
元旦将至,我把对三姐的思念付诸一张薄薄的明信片,寄给远在大山深处的三姐。三姐离家天远地远,极少有娘家人前往,遇到什么问题,与姐夫闹个小矛盾什么的,连个倾诉之人都没有。所以,每年,我都会给三姐寄去一张贺年卡,让她知道家里人在记挂她。
1994年10月,我考上大学了,三姐和姐夫一同从福建赶回家,她喜滋滋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弟弟,你出息了!”她偷偷地塞给我200元钱,嘱咐我在学校里要吃好一点儿,不要太省了。半年后,父亲与世长辞,家里捉襟见肘,生活十分拮据。我在学校节衣缩食,勉强能够度日。三姐给我写来一封字体歪歪扭扭的短信:“弟弟,姐姐们就算我宽裕一点儿,往后生活有困难就给我说一声。千万别亏待自己,千万要想开一点儿,爸爸走了是再也回不来的。”信里字迹有些模糊,那是三姐流下的泪。我怀揣着这封短信,一个人跑到校园后山,抱着一棵马尾松痛哭,哭声淹没在松涛之中,一悲盖过一悲。
1995年12月1日,我向学校请假,前往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按我的家庭条件,已无法负担此项费用,但我实在难舍这么一次好机会,便向同学借了1000块钱成行。在北京,我向三姐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告诉她我的窘况,并请她原谅我的先斩后奏。接到信后,姐夫正在深山地里种黑木耳,拔不开身,三姐便怀揣2000块钱进京找我。三姐在鲁迅文学院门口一家福建沙县人开的小餐馆里,请我饱吃了一顿云吞,塞给我钱,便匆匆踏上返途。三姐经过这么一趟长途跋涉,她腹内的第二个孩子流产了,由于遭受感染,致使终生不孕。
回到家里,母亲狠狠地骂我:“你怎么那么不懂事。家里这么穷,还要跑到北京去逍遥自在?你知不知道你三姐为了给你送钱,孩子都没了……”母亲哭了,作为女人,她更懂得失去孩子的痛心,更何况三姐是永远失去了。我无语,只任泪水往心里流。
大学毕业后,我在省城南昌工作,几姊妹中,我是唯一一个进了城的。我惦念着三姐,写信让她来南昌玩,她总以太忙太远为借口推掉。我知道,她是不想给我添麻烦啊。
2002年12月的一天,三姐突然给我打来电话:“弟弟,我们村里的菩萨说了,你明年就会结婚,好好把握啊!”我笑了,说:“姐,菩萨说的东西你也信啊?”三姐严肃起来,认真地说:“你一毕业,我就每月给你拜菩萨,只有这一次菩萨才开口说你有姻缘。”三姐在深山老林居住,她离我这个弟弟十分遥远,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月为我参拜菩萨,给我祈祷,祝我幸福。一个人在城里冷漠了多年,那一刻,我被一股热热的情感包裹着,不由得热泪盈眶。正如三姐所料,2003年2月28日,我和妻子的婚礼在南昌举行,乡下的亲人都来了,三姐也风尘仆仆地赶到。她悄悄地送给我们5000块钱,并嘱咐我和妻子:“你们花销大,拿着。不过,不要跟你姐夫提及这事。”三姐都三十好几了,脸上还是十几岁时做游戏的表情。
2004年5月,我选购了一套新房,三姐得知我装修缺钱的时候,特地不远千里从家里给我们送了1万块钱。这一回,我坚决不收。三姐家在深山林区,生活并不富裕,而且,外甥马上就要上初中了,花钱才刚刚开始。三姐眼睛湿润了,强忍着哭泣,说:“弟弟,这钱你一定得收下。爸爸在临终前对我说:‘女儿当中,就数你的条件好一些,以后得多资助你弟弟。咱们在村里受太多气了,只要他有出息,我就含笑九泉了。’你在城里买了这么好这么大的房子,就是有出息,我不能不来帮衬!”其实,父亲也如此这般对我交代过,三姐受苦太多,家里欠她的太多,但是,我对三姐又帮了什么呢?心里唯有愧疚。
之后,就传来三姐离婚的消息,我心急如焚,打听个中缘由。三姐捂了很久,才说开了:“你姐夫说我给家里的钱太多……”为了挽回姐夫对三姐的误解,我想到很多法子,都不奏效,最后,找到当地电视台一个情感栏目的制片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希望他们能帮忙。他立即被我们姐弟之间的深情感动,决定拍摄。
那天晚上,姐夫在幕后听我和三姐说过去的故事,已是泣不成声。当他在编导的带领下进入演播大厅的时候,紧紧地抱着我,“弟弟!弟弟——”他和三姐结婚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这么激动这么直白地对我。然后,姐夫郑重地对三姐说:“咱们回家吧!”
这时候,主持人说话:“在独生子女越来越普遍,姐弟关系越来越稀缺的今天,我们看到了一对平凡的姐弟在凡俗中温暖人心的情感细节。这让我们体会到‘姐姐’一词深远的内涵,那是圣洁的、关怀的、无私的、美丽的,它朴实而善良,温厚而淳朴,散发着迷人的芬芳。”这何尝不是我发自内心要表达的呢?
又有很久没见到三姐了,姐姐,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