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戚参将操练军士，兵备道陈元珂见其治兵振旅，绰有古人成法，而慷慨激烈，人莫能及，因叹曰：“东南保障，非戚公其谁乎?”次午，遂令致宴于天台观，以请戚参将。戚公固辞不就，陈兵备遣吏恳请，不得已，乃赴宴。及入观与都督刘龚显、总兵俞大猷等相见，礼毕，分坐已定。酒三行，陈兵备举杯邀饮，戚公推让不纳者久之。陈兵备徐谓曰：“岳武穆当日亦能饮，酒至数斗。将军何以辞为?”戚参将曰：“某不才，颇嗜杯酌，但临阵以壮胆威，平日却不饮也。”陈兵备笑曰：“将军即今之岳武穆也，岂可不尽一日之欢乎?”戚参将曰：“承蒙过爱，敢不从命!”忽皂隶报云诸将校伺候门下者甚众。戚参将即手书揭帖于门外曰：“仰诸校人等，俱免伺候。速回，无违。”于是将校始渐渐散去。陈兵备问曰：“今倭寇性甚狡猾，势又猖獗，官军御之，辄为所败。
向者将军威加北虏何如?”戚公曰：“曩在山东长沙岛，亦常与倭对阵，时身经百战，但见诸贼据高临险，只至日暮，乘我堕气冲出，或于官兵错杂乘而追之。又其盔上，饰以金银牛角之状，五色长丝，类如神鬼，以骇士气，多执明镜，善磨刀枪，日中闪闪，以夺人目，故我兵持久，便为所怯。余常切切，分详退兵之法，谆谆面谕士卒，以鸳鸯阵势，利速战者，良以引也。若夫北方厚旷，地形既殊，虏动以数万，众寡亦异，驰如风雨，岂可以此用之?”陈兵备曰：“然则如此，必何如方可破贼?”戚参将曰：“北方之事，须革车三千，练骥万余，甲兵数万，兴十万之师，如李卫公之法，而不泥其迹，乃可收功尺寸，出塞千里，少报国恩之万一也。”陈兵备又问：“其法何如?”戚参将曰；“十万之才，非吾所及，但当别有十万作用。”言毕，因长叹数声，拔剑起舞，已而复坐。酒数行，陈兵备又问曰：“主将者万人之敌也，而一技一艺，似不必习。昨闻督府操练军士，凡技艺器械，一一亲自教之，恐有妨于督理。
”戚公昂然而笑曰：“是何言欤!是何言欤!夫主将固以司旗鼓调度为职，然不以身先之，则贼垒之势不可得，士众之气不肯坚，前行之卒得以欺哄避难，讽逆莫可得辨，如欲当前，则身先精艺，己胆不充，请习熟为，不胥为可乎?且将不精艺，如欲教阅士卒，必须凭左右教师以定高下，教师便得以低昂其间，尝罚便不公，士心便不平，学技便不精，而花法无益之艺得以入乎其间。所谓为将之道，身先士卒者，非独临阵之际，援抱鼓之，凡件件苦处，俱要身先，所谓同滋味共甘苦此之谓也。岂可独使士卒练习，而主将有不督乎?”陈兵备自觉失言，勃然变色，复邀饮酒。戚公置杯台上，复顾众官而谓之曰：“国家自升平以来，纨绔之子，闻一戎装，则赤面如丹，执锐则惭笑莫禁。为主帅者，苟服习精艺，凡下我一等者，谁不奋然动心，曰：‘势位如彼其尊，尚如此不惮烦，我等可怠逸自安乎?’如此，则人心奋发，士气百倍，一可当百，以攻则克，以战则胜，又何寇贼之足平哉?”陈兵备见戚参将言辞川注，议论风生，默然不语。酒罢，各官面面相觑。
时参政陈应魁因前檄诸僚收倭□□亦在座中，因问戚参将曰：“祖宗自设官军至今，操练二百余年矣，比公之来一二年者，孰为习熟?官军亦有阵法，场中演习而皆不切于时用，何也?”戚公曰：“奈今所习，通是一个虚套，其临阵的真法真令真武真艺，即却无一字相合。及其临阵，又出一番新法，与平日耳目闻见者□□相同，如此就操一千年便有何用?临时还是生的，且如各□□□营阵杀人的勾当，岂是好看的?今之阅者看武艺，但要周旋左右，满片花草；看营阵，但要周旋华彩，视为戏局。由是抢法胜而对手工夫渐迷，武艺之病也。虚文张而真营却废，制律之病也。
就其器艺营阵之中间一花法，尚不可用，况异教耶?异教与不教同，况不习耶?”陈参政又问：“艺器之精绝者，其功夫几何?”戚参将曰：“须要十年方可。余前日在江西，与巡抚荆川唐公自持枪教余，余因请于唐公曰：‘继光每见他人用枪，圈串大可五尺，兵主独圈一尺者何也?’荆翁曰：‘人身侧形，只有七八寸，枪圈但合开一尺，则枪便不及我身。圈拿既大，彼枪开远，亦与我无益，而我之力易尽。’此说极精。余又问曰：‘如此一圈，工夫如何?’荆翁曰：‘工夫十年矣。’时龙溪王公、龙川徐公皆在座上，咸叹服之。一艺之精，其难如此。”陈参政又问曰：“公之节制，南北可通，水陆可济?”戚参将曰：“如束伍之法，号令之宜，鼓舞之机，赏罚之信，不惟无南北水陆，更无古今矣。其节制，分数形名，万世一道，南北一揆也。若夫阵势，则随地方圆，因时制宜，不可拘于一耳。”戚参将谈毕，时日已暮，各官相送而出。有诗赞云。诗曰：
将军弓箭不离身，训练强兵动鬼神。
万里横戈探虎穴，誓将报主静边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