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曾无比熟识,也曾无间亲密,转瞬如今,便作路人。
蕊流看向奕珏的目光,开始痛彻,进而愤懑,转入心灰,最终陌生。
每种情绪如走马灯般,式式落入奕珏眼中,他嘴角动了动,似想说点什么,却在起念同时戛然而止。
蕊流黯自下榻,转身离开。
萧国飘起了今年第一场雪。
初雪在晨光的映射中,闪烁着点点剔透莹亮。枯萎,衰败,都被掩盖其下,所有一切,洁净如华。
蕊流昨夜虚脱一样回到自己房间,坐在厅中,给自己倒上杯茶,如豪饮般一口喝尽,甩放茶杯,和桌碰撞作响。
双手微颤不止。
极力压制怒火,可就在脑海里浮起那张脸的瞬间,化作眼泪,扑簌奔下。
那温柔到极致的人,她好不舍。
即使今时今地这番处境,想到他时,他的模样,还是那副看向她的,眷恋与执念的神情。
自我抛弃似的放生理性,任凭她这个人、这颗心,在情感的漩涡里随波浮沉。
隔日相逢,便是这一切都焕如新生的时光里,随行崇的蕊流,与在奇身侧的奕珏,恍若隔世。
迎上奕珏的淡漠眼神,蕊流反射性的别开脸去,终得二人擦肩渐远。
“你……何妨问问他呢……”崇转头看向身旁的蕊流,先于回答,便已体察到她身上的凛意,蕊流面无表情的脸,如若一株独立冰霜的白梅,凌傲孤绝。
崇轻叹,游丝般的声音淹没进周身的彻骨寒冷。
入夜,又飘起雪,大片大片,挥洒如絮。
蕊流留在崇的住处,望窗子外,脸上依旧毫无情绪。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意欲看清全貌,需先疏离自己。
自昨晚任心绪翻涌,而后逐渐沉寂,蕊流便已不再痛苦。
不觉从何时起,她把自己放低,怀抱小女儿心态,亦如天下大多的女子般,独独倾身入一名男子所给予的致命温情。
蕊流本是疏于感情,冷静到绝情的人,却也无法跳脱对情感的依恋,以及生而为人的性情。
雪越下越深,黎明时,没过了膝。
清早,崇便赶着来寻蕊流。
两人对坐桌沿,两下无言。
蕊流望向崇日渐枯槁的身形,若有所思。
崇放任她那般看着。
蕊流伸出手,搭上了他的脉。
稍作停留,顺流而下,轻握住他的手。
崇微怔,却未言语。
“崇,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喊破喉咙,也叫不醒装睡的人。”蕊流直视他的双眼,温柔低语。
“我懂的。”崇回道。
“你能惩戒的,只有爱你的人而已。”蕊流接着道。
“爱……”崇吟着。
蕊流收回手,目光染上柔和。“心里有你的人,才会因你伤心。”
聪明绝顶如崇,事到临头,亦是当局者迷。
“奕珏站到了奇那边。”蕊流顿了顿,接道:“而我站你。”
“珍宝易得,知己难寻。”蕊流站起身,踱到窗边,语气亦随思绪化至悠远。“第一次见你笑,我就下定决心,绝不让这笑容于这世间消失。”
崇终年紧锁的眉头,似有所动,而当听罢蕊流下句话时瞬间抚平,虽只停留刹那,转复常态,亦能觉察得出给他内心带来的冲击。
“黄图争霸,草莽称雄,谁又不是置于死地而后生……”蕊流微眯起眼,却未避开刺入眼中的苍茫光亮,铿锵接道:“你抛弃的何止是你自己一人,你抛弃的是祖宗百年基业,整个大萧。”
说完,蕊流坐回桌旁。
此刻,之前的冷峻默然,于蕊流的脸上踪迹全无,如今神色,便如崇初见她时那般模样。
那时的她,依在奕珏身边,遗世独立的仙子般,与崇对望。
“毒是我自己下的。”崇最终开口。
崇以自我牺牲的方式,妄图唤醒兄弟间的良知。
“果是知己,连同手段皆是如出一辙。”蕊流喃喃自语。
“嗯?”崇不解。
蕊流微笑摇头,并未多做解释,自顾说道:“越毒,越是好解,只不过是物件难寻。”
“这毒,是以金石提炼,凝结成之晶体,道家仙丹用此物作点睛之笔,意在激活药性,实为剧毒。”蕊流接道。
“不错。”崇回道。
蕊流点头,接道:“漠西离国,有一种隼,与其它鹰不同,向不食腐,专捕毒蟒,经年累月,其胃液里消融毒液之物,于胃囊中结石而成,此物可缓一切剧毒。”
“南国彦都水乡,有一种草,长于滩涂,状似珊瑚,虽为草本,却兼具深海藻类功效,人参尚远不可与之相较,独处在其性温,体质再虚,亦不会如人参虚不受补。”
蕊流浅笑,说道:“我这两样,如今都有,不必再费周折。”
崇点头致谢。
“这两样便是二臣了,而君却反易得。”蕊流莞尔,接道:“便是初生牛犊脐带。”
说完,两人再次陷入静默。
太阳渐升起来,光线被雪地反射得更为耀眼。
蕊流焕然面庞,仿佛昨日经历未存在过。
崇望着她,终于明了自己,被她吸引之源。
是“自然”,是她周身氤氲着的自然气息。
而她前番铿锵话语,句句如锤,叩问他的内心,让他更为领略,她是有力量的。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她的力量混入海天,无色无相,却是令人感受鲜明。
“救我。”半晌,崇断然开口。
这是蕊流自坐回桌旁,一直在等待的一句言语。
“好。”在自己悠长话音里,蕊流抬起右手,伸出食指,轻点在崇的眉心,且停滞在那里。
崇未抗拒,眉心在蕊流的触碰下,缓慢舒展开来,随后,双眼合了下去。
“至钢易折,至柔无损,紧绷的弦,易断,人亦如此。”蕊流声音纤如耳语,指尖并未贴合崇的眉心,似若即若离般,倾注于此的也并非力道,是强迫势头。
但崇一并领受。
蕊流的手,离开崇的双眉之间。
崇再度睁开眼。
“身体是否轻盈一些?”蕊流问。
“嗯。”崇点头。
“印堂是掌管头部经络的枢纽,而这身体,被你苛待太久,舒展眉心,并非单是外在改观,实则是对精神的抚慰。”蕊流陈述道。
“你……为何这般地好……”崇凝视蕊流,与其说是询问,更似喃喃自语。
“仁者爱人。”蕊流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