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之外,墟空之所,雪山之巅,漫漫时光,岁久年深。
最冷之境,向来都不在四海之内。
数九寒天,冰封万里。
那里还是有河清难俟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铺天盖地受不住的苍白冰原。百里风雨萧条,千里雪虐风饕,哪里有十里红梅妖娆。
一朝战败,换来的千千万万年的孤寂,当真是值得的吗?
小四身躯小小,裹着件宽敞黑色大衣跟着白延麇,一步一个雪坑的踱着,她把脸尽量埋在脖子上裹的一圈狐狸毛中,两只眼睛滴溜溜的只瞧着他的脚后跟,其实他已经为她挡了大部分的风了,可是她向来受不了寒冷,所以从来都很讨厌冬天。
明明冬日已过,怎么又来到个四季如冬的地方!
:“通往我族的结界有点难寻,是我魔尊爹爹亲破的,很是隐秘呢,再走一会儿就到了,会不会有一点点冷?”
小四睫毛眉毛已经冻满了霜花,她欲抬头搭话,刚吸了一口冰刀一般的冷气就放弃了,继续埋在围脖中,她想告诉喇修,冷,是真的不止一点点,是挫骨刮肉的冷,若再不到,自己就要冻成冰块儿了!
白延麇全身上下通通冒着冷冰冰的气质,倒是是与这地方很是相配,他面如经久不化的寒冰积雪,冷得也让人直打哆嗦。
只听他语调微轻,吹风送耳:“坨灵原来生长在这样的地方?”
喇修乖乖点头:“据说坨灵长在雪山之巅上,一千年才生一株,对了。等会见了我娘亲,我让娘亲给你们做好吃的。”
惊叹阿惊叹,这么冷这么恶劣的地方还能有植物存活,这毒草看来不是一般的毒呀!
前路是一座一座的雪山,一大片的皑皑白雪见不到一丝出路,风不止,雪不休,小四全身上下凉了个通透,风吹过她,像吹进了她血骨筋脉,五脏六腑抽搐般的难受,终于冷着冷着,全身开始发热,冷到最深处已五感封存,尚不自知。
小四微微从狐狸毛中探出冻得僵硬的小脸儿来,刚迷迷瞪瞪的开口一句:“喇修,是不是快到了,好似没那么冷了。”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满天大雪吞噬一样往她身上埋,往她脸上落,她最后看了一眼刚刚落到瞳中的冰雪之花,终于经受不住,闭了眼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沉入了最深的梦境中。
梦里一条河畔,百里红花,花开不见叶,笑的分外妖娆。
有人在河畔撑着长蒿,他说凡间苦冷,要不要我送你到别的地方去。
然后又出现了一片红色天空,竟也有碎星如屑缀于其间,花海中站着个七八岁的白衣小少年,他眉目间有些不悦,他说: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其实红色的天也挺好看的。
他说,这次我请你喝舍子酒。
他说,你回来,我不逼你看《六界史册》、《四十二章经》了好不好?
画面一转,小四离了那条河道,看到自己又重回人间大地。
暴雨倾盆,她固执的在雨中躬着身为一朵即开的花挡雨,头顶突然出现一把油纸伞,转过身便看到司空,那是第一次遇见他。
他衣角发梢皆被雨淋湿,刚毅不近人情的脸上露出第一次温柔和煦。
风雨飘摇,以后让我为你撑伞好不好?
那是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然后自己颤抖着唇说着好,双手仍固执的护着那朵小花。风雨间第一次见他,从此十年,风雨飘摇,不离不弃。
:“娘亲,这位姐姐要死了吗?”
恍惚中,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戳自己的脸,戳了戳不够,再戳了戳。
然后听到个满富慈爱的女声:“修儿乖,这位姐姐是凡人体质,受了风寒,不会死的。”
:“可是小白哥哥说,要是人身体发凉了,就是要死了。”
屋子里虽也寒冷,但是比外面温暖了许多。小四终于有些感知了,她清楚的闻到一阵浓郁的花香,在稀薄的空气中显得无比招摇。
:“娘亲,小四姐真的没死,娘亲,你快看她活过来了。”
喇修身为魔族王子身上却有股人间孩子的烟火气,小四微睁的眼睛看着他手舞足蹈的样子充满笑意:“喇修,你怎么总咒我死。”说话声音很轻,丝毫没有责怪之意。
:“父王说你们凡人生命脆弱,轻轻碰一下就会死!”
:“不是凡人脆弱,是你们魔族太残忍”
小四双手刚想撑起身来,就被一只温暖的手扶起来坐到床上。那是一个妇人的手,她身着粗衣布衫,头上只插着只血檀簪子,她眼尾有三两根细纹,笑得却如三月春风,扑面而来洋洋洒洒的暖意。
小四听见喇修叫她娘亲,可她朴素的实在不像魔尊夫人。
夫人端起汤药,一勺舀起在嘴边吹了吹:“修儿不懂事,让姑娘受苦了。”
小四不好意思的接过那碗汤药,一口气便饮了个尽,缓了一缓,就有了一股生气,她笑笑说:“夫人,我无碍的,我从小生病了只要睡一觉就好了,夫人不必再替我熬药。”
小四说完环视了下屋子,不奢侈也不穷酸,窗外有方小小的院子,除去身处的这间小屋子,这个院堂里应该还有几间客房。看这样子,倒是跟凡界平常的院子差不多。
:“姑娘想的没错,我不是魔族中人,这院子也是按我在凡界住所所修的。”
兴许是她看见了自己打量这里。
:“当今魔尊有十几位夫人,也有数不清的王子公主,我住所偏僻些也不足为奇。”
原来魔尊当年战败后,居然回老家娶妻生娃了!看着架势,是想寄托希望到后人身上阿。
:“喇修带我和白延麇来,是说参加一个修罗斗场的节日。”
:“节日?”喇修母亲冷笑一声,眼中望着小四又像透过小四望着云烟过往,记忆蜂拥而至,似泉水从心间涌上,到嘴边时化作冷冰冰的几个字:“那明明,是屠宰场。”
空气又冷了几分,小四打了个寒噤,她脸上僵着礼貌的笑鬼使神差的问出一句:“怎么没看见小白?”
:“小白哥哥从结界一路背着你回来,现在身上的伤更重了。”
屋子里堆着山间野花,瓶颈里争相恐后的探出一丛一丛,拥挤得妖娆鬼魅,她们只忙着吐纳,忙着绽放到最后一刻娇娆年华。
夫人爱花,所以喇修去人间时就采了如此多的花。所以所致之处,皆是馥郁缠绕。
夫人告知小四,修罗斗场是魔尊起初为各小殿下举办的节日,为的是让他们彼此争强斗狠,懂得赢者肆虐杀伐为所欲为,败者只能任人宰割,修罗斗场一开起,封闭法术异术,只能择一武器肉搏,到时尸骨遍地,头首异处的是多得数不胜数。死者为败,生者为胜,直到最后场上活着的是一位殿下的奴隶,才能关闭那吃人的斗场。
死者为败,生者为胜。
小白,你听到没,不是胜就是死。
月光入注,糊窗的纸已摇摇欲坠。冷风寥廓,吹的她发丝轻扬,她托着下巴撑在白延麇的床边,一时间思绪万千。
这一切像是梦,那时答应得一腔热血,如今涉及到生死大事,还是要考虑考虑,到底是该退还是该退呢?
花香氤氲,和着微风夜色,又要让人睁不开眼了。
小四托着下巴的手一撤,上身都趴到白延麇的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时光静止如这一霎,床上躺着的少年眉眼如刻,白月光倾洒,照他从古至今清风俊逸,未染风尘的不变年华。到底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也道不够的和光同尘之姿。
他微微张眼,发觉床榻上枕着个发丝微散的少女时也发了诧。
这两日她都以男装是人,被夫人梳妆打扮个女儿模样不想竟是如此俏丽,不语时温柔的可以揉进月光里。
白延麇躺得身子略麻,稍微动了动身就把小四也给扰醒了。
他索性坐直了身子,看她一双桃花眼水灵灵的眨了两下,嘴角上扬,语气欢脱:“小白,你醒啦!听喇修说是你背我回来的,辛苦你拉,嗯……其实不是我重把你压的,是你受了伤才这般的对不对?”
重点抓的不错,白延麇蹙了下眉:“你叫我什么?”
:“小白阿。”
:“不许叫!”
:“为什么?喇修都叫你小白哥哥!”
:“你不许叫,你比我小。”
:“那我叫你什么?小白?小白兔?”
白延麇无奈的撤了眼,看她如此活泼,怎么像一个几个时辰前风寒晕倒的人,她就是在整我!
:“那要不,我叫你麇麇!”
:“你恶不恶心!”
白延麇将脸也一同别过去,一霎时耳朵烧红,好在夜色浓重,月亮被云遮了大半,她应该是瞧不见吧。
一大根红烛不知在哪里被她翻出来,她杵到白延麇面前,指着烛芯道:“来,快点点上。”
小白无奈,只打了个响指,红烛“蹭”的染起两尺高的火焰。
就瞧见小四高高兴兴的抱着红烛,插到一边的烛台上。
:“诶,你耳朵怎么红了?可是你也感染了风寒。”
小白把头恨不得转上一圈,故作镇定的指着那红烛道:“你自己瞧不见,你脸都映红了。”
:“哦,这样。”
空气静谧一会儿,小四坐在他床脚没有离去的意思,她一脸愁容,在担心害怕什么小白一眼就清楚。
修罗斗场,三道关卡,关关九死一生。
:“修罗斗场是几日后开?”
:“后日。”
后日,此番伤了筋骨,内伤尚且不说,背她回来又扯到了右手刀伤,如何也要两日才拿得动剑阿。
小白的目光在她手上停留了一阵,手如葱白却也看出虎口手指处皆有厚茧,这是常年习剑的缘故。
他轻叹一口气,斟酌了一阵才脱口而出:“你可否撑得过一关?”
他伤还重,后日若让他一人独去必定是去送死。修罗斗场封印内力法术,以近身肉搏为战,司空教导自己十年,应该有一丝胜算。
那就是尚有一丝生机阿,虽然被掳得不明不白,一路走的也莫名其妙,可是喇修每次眼睛里充满期待的望着自己时,怎么都拒绝不了。记忆朦胧处,也有这样一个小少年,一双带有魄力却盼望自己的瞳,不能让他失望,不能!
若生,皆大欢喜。
若死,不,不能死!
小四目光坚定了几分,红色的右眼突然在夜月下显出一阵细微的光芒,她说:“如若我们真能活着回去,你当答应我一件事。”
白延麇嘴角含笑,答了声好。
便听到这个半散着发的凡人少女扬着下巴,傲傲气气的看着他。:“那我便能撑过第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