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旷野之上。
一条通往騁怀城的荒寂道路上,正有百多人护卫着数十辆满载货物的马车冒着酷寒的风雪前行。
走在最前边的马车上标着一杆黑篮色的方旗,迎风招展,时舒时卷,舒展时能够看见旗面上绣画着一只金翅雉鸟。
除过头前插着这旗子的马车外,后边还有七八辆马车没有载运货物,敦实的木制车厢上,用厚实的棉布将车厢裹得严严实实。
而在第四辆马车的车厢侧面上隐隐镂刻有一沈字,这沈字周围还有几片雕刻的火曼藤叶围绕着。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在清源府中三大家族之一,沈家的商队。
在这冰天雪地里,运送这么一大批的货物北上騁怀城方向,又正值北方战事吃紧,不难想象沈家这是去想要发国难财的。
这般作死的行为,也算是不亏待他们那“无不敢赚之利,无不敢卖之物,无不敢去之地,”的美誉了。
“梅姨,那个杨旭带进来的人明显有很大的问题,你为何不管,你应该知道,这次的行动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绝不能有半点闪失,你为何默认他在商队中插入这么一个不安定的人。”
那雕刻着沈字的精致车厢中,沈家五姑娘轻启朱唇有些不解的向着坐在她对面的一妇人开口,问出了一路上憋在自己心中的疑问。
她看上去约是二八年华,容颜青涩中带着点渐渐泛出的娇媚,一头乌黑秀发盘作好看的云髻,上缀着精美的首饰珠宝,剩余的秀长乌发则披散在身后,使得年轻的她又带上了点成熟的味道。
而她口中的梅姨则是一个大概三十多岁的妇女,岁月的流逝仅仅只是在她的眼角留下了一丁点的痕迹,妩媚多姿的身躯散发着一股勾人的别样诱惑。
只见五姑娘口中的梅姨嘴角微微一抿,瞬间春情万种,使得同为女人,还是一个很美的女人的沈月怜都楞了一下。
梅姨本人却是在笑完后,不紧不慢,甚至带些严厉的对沈月怜说道:“小姐,你现在的首要是怎么在騁怀城中通过这次的考校,增加在府中说话的权利,而不是去关注那些与我们无关的杂事。”
“再者说,杨旭此人本事不小,在府中诸多的统领中都是数一数二,他本人更是与吴元恺有着一些关系。
虽然吴元凯现在不行了,但是多年的人脉情份毕竟还在,自然也会带到这些与他有关的一些人身上,这种情份的事,是不可避免的。
这次卖给他一个人情,日后对你亦是一个不小的助力。”
“原来是这样!真是难为梅姨了,事事都为怜儿考虑的如此周到。
唉!没想到短短一年的时间,这个生活了十几年家就让月怜感到这般陌生,心寒。
亲人之间就为了一些权利与钱财,居然可以如生死仇敌一般斗得你死我活。
其实.....,我也是不配说他们,毕竟我的所作所为与他们又有什么两样。”沈月怜自艾自怜的说道,神情渐渐悲苦。
映红梅爱怜的用手抚了抚她的头。
是啊!谁又能知道两年前那个还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现今却也变得学会了勾心斗角,明白了尔虞我诈。
她的声音稍微慈和了点:“怜儿,你放心,梅姨既然答应过你们的母亲,会永远陪在你和明伦身边,永远守护你们。”
头顶的手在此刻似乎比面前的火炉还有暖上几分,沈月怜的眼角不由舒服的眯了起来,低声道:“其实只要日后能与明伦还有梅姨过上安稳的生活,月怜断不会与他们这般争夺,但是他们的狠辣实在是让月怜不敢相信日后的生活,所以我现今只有争。”
“争,还有一线生机,不争,则只有死路一条。”
......
而在为首的马车车厢中,同样也有两道人影隔着一长形方桌相对而坐。
“甘兄弟,不知你有什么要事,非要到那危险的阳江城去不可,何不同哥哥到騁怀城去,你我兄弟二人也有个照应不是。
你别看騁怀城虽只是一个小城,但其在地势上处于云州与并州之交,又临近怀化县,凤阳郡。
乃是云州,并州,凉州,阴州,等数州交通之枢纽,虽然规模没有阳江城大,但是不管是繁华程度还是生活水平都要远超前者啊。”
“杨师兄,正是因为它如此重要,所以在当下局势才是最危险的地方,那可是兵家必争之地啊。”
“诶,甘兄弟,这你应当知道才是啊,正因为其特殊的重要性,防守上才是绝对的安全,而阳江城如何,却是不好说,不好说。”
“好了,杨师兄不必多言了,我意已决,不会再改。”
许是明白再纠结下去也是没有什么意思,甘姓男子沉声打断道,抬首看着面前的男人。
而坐在他对面的男人,也就是杨旭,一身壮硕的肌肉将衣服撑的全都鼓了起来,紧绷绷的,看上去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方方正正的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精湛的神光,嘴唇与下巴上一圈青黑色的胡茬子让他看起来更添几分男儿气色。
而杨旭也在看着面前这张年轻中透着坚定,秀气又带着恐怖疤痕的脸,只感到一阵的无力。
男子的脸上,一条细长的刀疤自左眼的眉角一直拉到耳后,嘴角的两侧上有一道看起来好像是新添的伤口,此时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脱掉了血痂,只留下一条细长的红印,张开嘴后一嘴的细小白牙自牙床上轻轻的冒着尖,看起来怪异的很。
身上更是多处缠裹着白色的布带,布带上隐隐透出几块红色的痕迹,那是伤口溢出的血液,现在已经干透,伤口也已经开始愈合。
这个惨不忍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孤身一人杀去袁家武馆的甘泽。
那日为断后顾之忧,甘泽只得快马加鞭,花了三天的时间才算赶到了清源城,随后的两天他一直都密切的监视着袁家武馆的动态。
一直等到整个武馆的三名教习,十二名传业弟子,近百名的普通弟子全部赶回,才开始选择动手。
但是就凭他这一艘破船,面对这么多的敌手,其中更不乏强手,能拼的掉几个,甘泽无奈之下,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使用了一些不入流的手段——下药。
当然,他没敢下毒药,主要是怕那些功力高深的教习发觉不对。
而整整两天的蹲点,早就让甘泽摸清了武馆中的伙房情况,
果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轻易的在饭菜中下了效果超绝的泻药。
果然,在泻药的威力下,他不费吹灰之力的便解决了大部分的人。
只有那些教习与传业弟子依靠着高深的功力还能勉力一战,但仍是难改死局,而甘泽身上的那些新伤也是与这些人搏杀时被他们临时反击所留。
偌大的袁家武馆一夕之间便被屠杀殆尽,顿时让原本还沉浸在剿匪大捷之中的李元化震怒不已,一时间满城戒严,全城搜捕。
这种情况下,凭一己之力,根本就难以逃出生天,更别说还是伤痕累累的他了。
城门戒严,官军满城搜捕,岌岌可危之下,甘泽只能去找之前吴老和他说过的那几个有授艺之恩的后辈,以望看着香火情份上,可以救他一命。
可是一番探查后才发现吴老所说的那几人现如今居然只有一个名叫杨旭的还在沈家担任统领之职,而其他几人却是了无音讯,无奈之下,他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
没成想,这个杨旭看着有些貌不惊人,但手上的能耐却很是不俗,虽说废了老大的力气,路上也有一些惊险之处,但还是安全的在重重围困中将他给救了出来。
其中的惊险,甘泽现在想起来都还有些后怕。
同时,他也是觉得,这一次做的实在是有些冲动了。
温暖的车厢中,炙红的炭火啪啪作响。
自己的一番好意被甘泽生硬的拒绝,杨旭的脸上也不见丝毫恼意,只是话头一转又问道:“甘兄弟,方才人多口杂,哥哥有些话便没有细问?现在不知当不当讲?”
“师兄这是哪里话,师弟这条命都是靠你搭救才能活命,还有什么不能说与师兄的,有什么话,师兄尽管直言,师弟必定知无不答。”
可能是也感觉到自己刚才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合适,甘泽此时亡羊补牢般的忙接声回道。
“那就好,为兄就直言了。”
“不知甘兄弟你与袁家武馆可是有着深仇大恨?”
“这...!并没有。”
“那就是利益冲突?”
“....也没有。”
杨旭这时不由的有些不解了,他开口道:“既没有深仇大恨,又没有利益冲突,那你又为何要灭他满门性命,一人不留。”
“这....!”
甘泽顿了一顿,稍微把身子从车厢上撑起了一点,声音缓缓的说道:“师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欠了别人一条命,不得不还。
而解决掉袁家武馆的这些人,就是我目前唯一能为她做的一件事,至于为何灭他满门性命。
实在是江湖上,恩仇不休之事见得太多了,斩草不除根,我心难安!”
听的这般狠厉无情,偏激到几近丧失人性的话,杨旭眉头暗皱,心下多少已经有些不大舒服。
但眼前这人毕竟是老先生的弟子,而袁家武馆中也多是作恶之辈,他也只有压下心中渐升的恶感开口道。
“这...,甘兄弟,你这般行事,实在是有些太过极端,那些武馆弟子中其实也不乏有些良善之辈,你这般不由分说,便不怕伤及无辜。
再说以那些普通弟子的实力决不可能威胁到你,你又何必伤他们性命。
你可知你这一刀下去的简单,世上又有多少家庭支离破碎!”
甘泽道:“杨师兄,所处环境不同,心态便不同,可能在你的眼中好便是好,坏便是坏,黑白分明,但我此生所见所历皆非常人。
天下太大,世人太多,我一人求活已是艰难,实在无心也无力去辨别你口中所谓的好人与坏人。
只看生死,不分好坏,仅此而已,我只是让自己活的稍微轻松一点。”
杨旭的脸变得更加阴沉,手指不由自主的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方桌之上,眉头越皱越紧,终于沉声道:“罢罢罢,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只希望甘兄弟你日后好自为之!”
甘泽闻言,心下明白,这位内心刚正的杨师兄心中怕是已对自己产生了意见,便也不再言语,只是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脖子。
车厢中的气氛在两人沉默后渐渐降了下来,静的有些压抑,两道低微的呼气声一起一伏的响着,连同车厢外众人行进的脚步声,风雪的呼呼声,马车的嘎吱声交织在一起。
杨旭神情有些纠结,以往常的情况,他绝不会与这种我行我素,心狠手辣,目无王法之辈相交,但让他没办法的是对方偏偏是对自己有授艺之恩之人的徒弟,以致他此时不得不强压着心中的不快。
他不时的抬眼扫一下闭目养神的甘泽后,便又转回头去,但是不一会却又把目光转回甘泽的脸上,动作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害羞的大姑娘似的。
“杨师兄,有话想问,你就说,不必这般犹犹豫豫,师弟说了,不会对你有任何隐瞒的。”有所感应的甘泽眼角微撇杨旭,一脸正色说道。
“嗯...,甘兄弟,不知你这么急着去阳江城是有什么很要紧的事吗?现在北面的局势真的很不稳定,听哥哥的劝,有什么事还是等风头过去了再说吧,毕竟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多谢杨师兄的好意,可是这件事,我必须去,我已经拖了太久了,久的我不能再等了。”
杨旭闻言牙都快咬断了,就没见过这么轴的,他要不是看在老先生的面上,真的是一点都不想再管这个家伙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难道还能比你的性命重要吗?”杨旭语气沉沉,发问道。
甘泽沉声回道:“我已经说了啊!杀人偿命,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