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
桑柔：
我在飞机上，处理了一点工作，睡了一觉，当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应该正在太平洋上空。我吃了很多很多冰激凌，所以你会骂我吗？我在飞机上总会吃很多，吃牛排，喝红酒，因为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顿，也不知道会不会落在太平洋里，再也回不到陆地。所以在坐飞机方面，我总是选择最奢侈浪费的方式。
我不会当面对你说这些，我不会给你机会说我是胆小的悲观主义者。
坐在我旁边那位亚麻色头发的女士和我正相反，她什么都没有吃，在过去的许多个小时里，她不断地对空乘说“no，no”，我怀疑她是不是只捡自然掉落的果实来饱腹的清教徒。
她一直皱着眉头，闭目养神，除了喝水与拒绝，再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声响。我稍微动一下，都会对她心怀愧疚。
在我还是穷学生的时候，我也绞尽脑汁买便宜的打折机票。第一次来中国，是空客的大飞机，那么大的飞机，可是经济舱依然很拥挤，并且飞行时间有二十多个小时，从美国起飞，一直向东，在迪拜转机，先到东京，再到北京，几乎是绕了地球一圈。后来我在中国学到一个成语来形容这种旅途，叫作“南辕北辙”。
现在的我，无论坐火车，还是坐飞机，总觉得应该有一个你来和我不停地说话，用你们的话怎么说，“有的没的”，说些“有的没的”。可是有意思的人，总不常碰到，美国的女人也很喜欢说命中注定，《西雅图夜未眠》里把她们暴露得淋漓尽致。你呢，你相信命中注定吗？
这个命题被无数小说与无数电影讨论过无数次，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命运。想一想，也会觉得很期待。有时我会觉得我的血液里流淌了许多命运的符咒。
还有六个小时，我的飞机就会降落在华盛顿杜勒斯机场，我的弟弟会开着他心爱的皮卡车来接我回家。圣诞节以外的时间，我很少回家，希望他们不会不习惯。
我想，我会尽快去纽约，去曼哈顿，去晨边高地，去哥伦比亚大学，是的，去找Rihanna，我希望你不要介意，也不必为此感到难过或者抱歉。我在飞机上很努力地去想她的样子，却只能想起电话里她的声音，没有眼睛、鼻子、嘴巴，只有电波重新组合的声音。而那声音，也根本就不是从她的身体里发出的真正的声音。那是模仿，是伪造。
我们之间的感情，也许在很久以前就该结束掉，但我们又希望能够与身边的美国人有一点不同，我们努力、坚持，以对方为骄傲，说服自己，说服他人，但是收效甚微。也许我们可以见面谈谈各自的感受，喝一杯马提尼，说一个笑话，她也许会给我看看她现在男伴的照片，然后愉快地告别，我想大概就是这样了。现在可是春天，她没有多余的时光可以浪费给我。她很美，也很热烈，即使分开，我也不会说她的不好，因为她确实很好。
我现在坐在舷窗边，给你写邮件，一点也不需要担心周围的人，因为他们的中文没有我好，他们看不懂中国字。在我学习它的时候，和以往任何一种语言都不同，它更像艺术品，我是在画画，不是在写字。你问过我，要去这么多国家，要学当地的语言累不累。累，但是很有乐趣，对世界和他人的了解，更多一点，虽然只是一点点。
没有语言，就没有思维。这是我相信的哲学。所以语言决定思维方式，也决定了我和你的不同。
现在我要把我的电脑收一收，再睡上一觉。倒时差比学一门新的语言更痛苦。
我爱你。不知道还可以怎样表达。
给我写信。
Joey
3月12日 太平洋
Joey：
你离开三天，我今天才看到你的邮件。你发短信告诉我你已经到了，却没有告诉我你写了信。有时候我真的会觉得你是中国人，是从很遥远的古代来的中国人，有一些不合时宜的浪漫与柔情，措辞讲究，句法工整，像个老先生。如果你在我的面前，我一定不会告诉你，我有多喜欢属于你的这一切。
命运优待一些人，冷落另一些人，就算是一年以前，我都觉得自己应当是憎恶命运的那类人，给过我，再夺走，比从一开始，就对我不闻不问，把我遗忘更残酷。可是命运再度和我开玩笑，告诉我它的善变。谢谢你，让我想要从自己封闭又狭小的世界里走出来，愿意看一看更远的风景，更多的笑容，把心里的话，也多说出来一点。
信我看得很仔细，没有错别字、没有语法错误，完美，但是读起来，还是像外国人写的。我今天被主编教育了，她说我现在写专栏稿有一点翻译腔，有奇怪的倒装和被动句，还有各种连词，我想这都是因为你。
我住在你的公寓里了，这样松狮不用挪窝，车也可以停在车库，我离公司也更近。松狮很能吃，很能睡，但是我觉得它很想你，可是我要怎么解释才能让它明白呢。我不知道它是听得懂英文还是中文，还是什么都听不懂。我一遍遍地说，哥哥会回来，哥哥只是回去看自己的爸爸妈妈和兄弟姐妹，我希望它听得懂。这个大块头其实很没有安全感，也许所有的狗狗都是这样。
你也会想念松狮吗？你会想念北京吗？你……会怎样和你的家人、你的朋友，描述这个国家，以及对诸多事情都很不满也不幸福的中国人呢？我们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一直都在被你们妖魔化，或许你可以邀请他们来北京。
看着你的飞机起飞，我有一点好奇，不知道会怎样想念你。现在觉得，不会是那样强烈的想念，因为只要还有你的消息，还在听你说话，读你给我的信，就好像你并没有离开，你依然很近，甚至就站在我的旁边。和所有的夜晚一样。
我会多和同事一起吃饭，一起唱歌，一起郊游，一起拍照片，帮他们解决小感冒、小发烧，但是我依然觉得生活很单调，每天都是复制、粘贴，就好像偷懒一样，抄袭前一天的一切。你看，我的存在，对于世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可我竟然还不死心希望世界给我意义。唯独给你写信的时候，你桌上的复古小台灯，就变成了整个宇宙的中心。
晚安。好梦。
桑柔
3月16日 北京 亮马桥
桑柔：
我知道你不太用邮箱，所以我才给你的邮箱写信，这样我就可以写好多你平时觉得肉麻恶心的话，反正你也不会看到，但是我的希望破灭了，所以我只好又假正经给你写信。
我在家住了三天。晚上坐在自己曾经的房间里，关上灯，开着窗，看到树冠、星空，听到风和夜行动物的声音。十年前，我也是这样坐在这里，没有想到将来会远行，会去那么多遥远的国度，遇到数也数不清的不幸，不幸的人，不幸的事，新闻里其他大陆的贫穷、疾苦、战争、灾难，有一天，竟然也会和我有关，我也会在现场，在那个当下。
中学时候的我、大学时候的我，照片都还贴在墙上。我那时候也喜欢运动，但还是很瘦，喜欢读书，也被笑话，好像昨天还在和橄榄球队的浑蛋打架，脸上贴满创可贴，怎么一觉睡醒，就已经三十岁。小时候，还为爸爸来自英国，有一个古老姓氏而觉得不可思议，现在，连南非也不觉得遥远。发现新世界的探险家们经过的好望角，不复神秘。旧世界的奇观不抵当下人们经历的种种，因为这些苦难，我却更爱这个世界，上帝是在那时才复活在我心里。
姐姐带着孩子来度周末，一家人在一起，也好像回到小时候。我们突然变得开始爱回忆，如果人生只过了短短几十年，就总是回忆过往，还伴有泪水，那我们的地球，该有多忧伤。这是风暴与洪水的诱因吗？
妈妈的烤牛肉是我非常想念的味道，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让你尝到。姐姐会给我的咖啡里不放奶，少放糖，她总说我吃甜食太多。她从我手里把牛奶壶抢走的时候，我想到了不让我吃冰激凌的你。
晚饭后，我们全家会放音乐跳舞，都是爸爸喜欢的古董老唱片，跳舞的时候他确实很像英国人，有点滑稽，过分正经，但是很绅士。
周末结束，我就去了纽约。我没有选在周末去，这样可能会打扰Rihanna约会，破坏她的周末安排，不然就会显得我要约她度周末。也许是现在的工作让我变得谨慎了一点。其实，我每一次突然打电话给她，她都不太愉快，所以我不想破坏她愉快的心情。
我们约在中央公园见面，她知道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伍迪·艾伦在电影《曼哈顿》里说，每年暴雨天，总有几个人在中央公园被雷电击中，一点也不夸张，我想你一定会喜欢。至少，喜欢坐在这里胡思乱想。如果俯瞰这里，一定会有点奇怪吧。
这么多年的分离，让我们对彼此又陌生，又熟悉，见面之后，甚至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问候，是拥抱，亲吻脸颊，还是点点头耸耸肩，结果变得很尴尬。这并不是因为摆在面前的是各自分开的岔路，这是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开始的不知所措。抱歉我对你说过那么多豪言壮语，关于梦想，关于自由，关于爱情，但是我没有成功，我和Rihanna，我们为此努力过、证明过，但最终都成了失败者。我坐在这片久违的绿色里，想了很久很久，也许，从爱情变成坚持，并为维系它用分开来证明来努力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失败了，却不愿意承认。
她对我坦诚，在过去的一年里，她和三个男人上过床，其中一个是她的讲师，当然，他同很多女学生都会上床，所以，他们只是都很寂寞。在她意识到，她再也不能抵御身体上的孤单后，她回到酒精与性的世界里，为之狂欢，也为之痛苦，就算如此，也好过为我而痛苦。你可以觉得她很矛盾，一方面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另一方面又有着坚贞的情结。
她说，知道我喜欢上别的女孩，好过知道我只是在和不同的女孩上床，这样她会为我高兴，也不会更加自责。就好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把所有的不合理都给合理化了。是的是的，这就是Rihanna，这就是我曾经的Rihanna，我依然觉得她聪明动人，依然喜欢她，但是爱情，已经离开了。我为爱过这样的女孩感到骄傲，但是我更开心的是终于有了一场正式的告别。
以前我们经常一起坐在这里，喝可乐，聊天，聊过去和未来，当未来真正来临，才发现我们并不能共同存在于同一个未来里，再坐在这里，真的有些沮丧。
她从没有去过中国，她其实不太喜欢亚洲，希望你不要不高兴。你说过，太多西方人把中国妖魔化，在我没有来到北京之前，我和她一样。也许对世界的认识，就是在这种我了解她不了解，她了解我又不了解中，慢慢有了分歧，慢慢去往了不同的方向，慢慢离彼此越来越远，再也无法回到一条道路上。
抱歉今天的我这么悲观。但是在遥远的中国，那里有我的星星，会一直照亮我。
我们只谈了十几分钟，干净利落，她带了咖啡给我，她喜欢喝纯粹的美式，我还是更喜欢喝得甜一点，所以她给我的美式里加了很多糖，但其实我还是想喝拿铁。所以她的矛盾真的很有趣，又照顾我又不照顾，最后搞得乱七八糟。喝得很快，说得也很快，她说终于结束了，是不是还挺伤人。她说她的小男朋友在等她，是刚刚入学的新闻系本科生。我是不是说过，她很讨小男生喜欢。所以我就放她走了，拥抱、告别，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见。也许以后，都是要通过新闻去看到她的名字。希望她更好。如她所愿，去冒险，去经历，去体验，去活着。
我一个人去了当代艺术中心，看了一场后现代风格的展览，听周围的人在讨论、在解读、在评论，觉得很好笑。许多艺术家、作家、记者、评论家，还有学生，寻找自己喜欢的不喜欢的。我以前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但是后来，我看了太多现实的世界，我终于从中找到了不好的地方，那就是，不太相信美好的想象，但我在克服，一直在克服对待艺术的轻慢态度，这是我最大的敌人。
我以前不会一个人去教堂，但是这次去了，是Rihanna以前常去的教会，唱诗班在为4月的复活节排练。我坐在最后一排，一直在注意那台巨大的管风琴，不是穹顶上浓墨重彩的宗教画，不是圣母的塑像，也不是唱诗班的颂歌，只是那台管风琴，所有的意义都在那台管风琴里，没有人知道，这是个一直沉睡的秘密。
世界各地的人们都有自己相信的神明，有些人相信真主，有些人相信佛陀，还有些人相信原始的自然之神，相信高山有山神、河流有河神，人们相信神明无处不在，就好像是一个讳莫如深的传说。可是大多数人们，终其一生都不会明白，神明为什么给了我们生，又给了我们死，给了我们幸福，还要再给我们悲伤，让我们相聚，又要让我们分离。他有很多的旨意，无法揣度，只能顺从。
其实我一直不太知道Rihanna从天主教里能够获得什么，想要获得什么。你告诉过我，你相信佛陀，而你，又想获得什么呢？
我还要在纽约再过两天，拜访一些同学和朋友，有人离婚，有人生孩子，有人和我一样从国外回来，有人当了老板，还有人继续在边境走私大麻，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大家生活在不同的维度里，让曾经的交点都变得不太可靠。
我计划了这么长的一个假期，但是我要做的事情，却在短短十分钟里，全部完成了。我还没有想好接下来该做什么。
太阳从南半球回归赤道，春天也跟着回来了。想念你。
Joey
3月21日 纽约
Joey：
每天刷牙的时候，牙龈都会出血，也许是因为北京依然那么干燥，而我又加班太多，接受着无处不在的辐射。早、晚各一次，要面对满嘴的血腥味。可是一点儿也不疼，真不知道这些血究竟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如果我告诉你，你的描述，让我很喜欢那个自我固执、内心又很丰富的Rihanna，是不是显得有点奇怪。我很羡慕你们，你们懂得如何去表达自己的感情，你们知道怎样让别人知道你们爱他或者她，也知道如何去同一个人告别。我不懂，也学不会。以前觉得也许一辈子都用不到这种技能，因为我能不讨厌别人，或者让别人不那么讨厌我，就已经很好。有些人希望所有人像喜欢价值恒定的金子一样去喜欢他，有些人却愿意选择格格不入，或者为自己的格格不入找借口。
每天中午我都和同事一起吃饭，但是短短一个月，就已经有两个同事离职了，所以我的手上又多出了许多活儿。主编表扬我的时候，副主编就喜欢难为一下我，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职业生活。不好玩。连一点高端的职场斗争都没有，没有一点可以值得津津乐道，讲给你听的。
早上我会坚持跑步，如果不是为了松狮的生理问题，我一定会睡懒觉。晚上下班也会再带它出去一次。每天看一部电影，最近我很喜欢伍迪·艾伦，因为知道你在纽约，所以我就看他的《曼哈顿》，大概可以想象那座简直可以代表整个地球的城市。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纽约，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喜欢的城市。在看旅游节目的时候，我经常会想，有没有哪座城市，会让我想要停留在那里。每一次，我都想不出来。我很爱南京，可那或许并不是我喜欢的城市，它的重量，超过了能够表达好感的任何词汇。我不喜欢北京，这你一直都知道。小时候，我想象过，想象过自己喜欢的城市，有茂密的树，有盛开的花，有石头房子，有干净街道，有时时刻刻都会微笑的人群，有好看的阳光，生活安静又热闹。但是忽然之间，连想象里的小城都下起了再也不会停下的雨，树叶掉落，花朵凋朽，人们关起窗，对世界说不。
连想象都把我驱逐出境。
可是有时候，我还是会想寻找，找到一个我喜欢的地方，一个有笑容的地方。
你知道佛教里有这样一句话吗？佛陀是已觉醒的众生，众生是未觉醒的佛陀，因为这句话，我变得迷信。我相信人间并不存在的乐园，穿透心中幽暗的森林，就会抵达。
这种相信能带给我什么呢，好运？吃饱？爱情？我倒是希望它可以。其实，它带给你相信，就是相信，是其他事物都无法给你的。也许Rihanna也是一样，对这个世界，她有更宽泛的视野，她和你一样，看到那么多政治的阴谋、战争的残酷、天灾人祸的不可抵挡，大到她所报道的全球要闻，小到她对一个人的爱，恐怕都找不到“相信”。这只是我的想法，相信本身，已是最重要。
对了，等你回来，我说不定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住得太习惯。在属于你的地方，有我，却没有你，感觉很不好。
昨天中午，我终于翘班一个小时。我去看了场电影。因为是工作日，因为是十二点二十，所以整个放映厅只有我一个人。我吃了两人份的爆米花，喝了瘦瘦高高的一大杯可乐，幸好我看的不是恐怖片。
过几天我可能要去出差。我们的杂志靠广告费维持，所以我们就得给别人发广告。我要去广州，再去海南，差不多五天，时间很紧。生活的节奏突然快起来，好像从冬天直接进入夏天。从冬眠进入到要流汗、要奔跑的季节。
星巴克出了新款的春季杯子，我买了两个回来，因为你不在，所以我可以优先挑选，这不能怪我。
也许你可以出去旅行，和家人一起。最近开始想念妈妈，那种想念，很不一样，因为突然抽风，做了个算术题，如果我一直在外工作，每年只有过年可以回家，如果我往后的人生还有五十年，那我只能见妈妈五十次，生生在半夜把自己吓得清醒了。
也许美国人没有那么浓厚的家庭意识，不喜欢黏黏腻腻，喜欢独立，喜欢分得清清楚楚。老人不愿意黏着孩子，孩子也不把父母当作老年人。可是如果你们真的那么能够耐受孤独，为何还要没日没夜地Party。为何需要人群，需要狂欢，需要麻醉，需要性。这或许不是全对。或许我们应当互补。你有太多的时间给了没有关联的其他人，为什么不能多陪一陪需要你的家人？我不相信他们不想念你，我绝不相信。
我刚刚给妈妈打了电话，今天我想睡个早觉，晚安。
桑柔
3月27日 北京
桑柔：
跳舞，唱歌，狂欢，吃不完的冷餐，喝不完的威士忌，为了敬一杯古老的精神，我们也喝琴酒。高纯度的蒸馏很像你们喝的白酒。重金属的音乐轰炸耳膜。在别墅，在海边，在州际公路上一路飞奔，我不是在路上，我只是在享乐。
太久没有这样的生活了，大学毕业之后，长久离开美国之后，就少有这样的日子。虽然宿醉醒来，总未免空虚，但是空虚，总是永恒的主题，其他时候，不过是一点点变奏。听到音乐就想跳舞，美酒入腹，就想歌唱，这是一种本能，人愉悦自己的本能。世界上的许多民族都保留了这样的原始基因，可是唯独你们中国人，或者说，汉族人，没有。
我记得在北大时，有一位人类学的博士，是汉族，一直致力于研究这个问题。
不过很难说，这是不是也有社会学家的事儿在里面。
躺在南加州的沙滩上晒太阳的时候，我在想，你在做什么呢？你要去海南岛，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这样懒懒散散地躺着，看着大海？大海是相通的，所以我们也是。
这里永远没有浮冰，没有零度以下，没有寒冷，没有寂寞，和秦皇岛冬天的海，完全不同。
也许，我不会再去体验第二次的孤独与寒冷，但只需一次，就会永远记得。会时时刻刻被提醒。会不经意就想到。
这个世界怎么会有这样多的不同，而我们竟然还不住地抱怨单调与乏味？我并不是哲学家，我只是个半吊子的医学院学生，却无法停止蠢猪一样的思考。这一定就是我中学时期不太受欢迎、总是被欺负的原因，有谁喜欢愁眉苦脸的书呆子呢？虽然在学校操场看到当时喜欢的女孩同橄榄球队队长热烈亲吻，我还是伤心了一个星期。
对了，我可能会在复活节后回去，我会带一个妈妈亲手画的彩蛋给你。我有多少年没见过她做的复活节篮子了，她真的还会给我做吗？
这并非我自己的决定，北京那边有些工作和手续需要到总部去办理，还有一个会议，既然我人在这里，正好可以去参加。
复活节的三天里，商店都不会开门，橱窗都装饰得非常漂亮，但你什么也别想买到。所有人都放假，庆祝，在家里看节目或者出门旅行。我妈妈非常热衷于过节，阁楼上的储藏室里，有她装扮每一个节日所需要的装备，相当齐全，从天堂到地狱的一切都能在这里找到。我有预感，我一定会像只猴子一样在草丛里还有榉树上到处找彩蛋，不然她会伤心。
我依然还是觉得非常神奇。最惨烈的灾难，最享乐的生活，最意外的爱情，在短短的时光里，竟然都发生在我的生命中，而我，还安然无恙，还能坐下来，给你写信。这足够让我每晚都要感谢一遍主。
代我向松狮问好，告诉它我很想它，我很快就会回去了。
晚安，亲爱的桑柔小姐。
Joey
4月6日 加州
Joey：
很热。很阴。风很大。我在海口机场，等待回北京的航班。
好城市，好风景，只是没有好同伴。也没有一个人的自由。觉得有些遗憾。身边有什么样的人，就会看到什么样的风景，这就是旅途的风险啊。
一同出差的同伴们，都很懒惰，也没有好奇心，对甜品和大个儿椰子都没有渴望，让我好着急。
喜欢陌生的城市，与自己无关的城市，这样是不是显得很不负责任呢？
夜晚的广州密集又悠闲，我从住地一直走一直走，穿过很多条大大小小的马路与高楼，一直走到小蛮腰。小巷子里藏起来的小店，也有好吃的点心和粥。南方城市，再忙碌拥挤，也终究比北方城市多出许多生活气息，没那么冷硬，有来自食物和夜生活的温情。
竟然没有恐惧。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夜晚、陌生的人群，大概因为哪里都不认识，所以也无所谓走丢，也就走到哪里都可以。好像自己是隐形人，在一座不会留下痕迹的城市，旁观了不会记住长相的人们的某个时间段。
与广州相比，海口则安静得多，厚厚的云朵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它们会变幻形态与颜色，从遥远的海面绵延着涌过来，包裹着自然最深不可测的力量。而我永远也看不到那里的故事。每时每刻，天空都在发生许许多多的事情。许许多多。
随便散步到某个公园，路边都是卖椰子的小贩，许多当地人坐在那里喝椰汁，看着孩子或宠物在脚边疯跑。
空气里海水的味道，和北戴河不同，和广州也不同。
对接我们的广告商带我们去参观了博鳌，路上的荒蛮景象令人震惊。长长的、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路，从海口开出去，路边都是茂密的亚热带植物，水果与花朵，全都不能辨认。在狭窄的公路边，每隔一小段就有个小入口，竖着牌子，粗糙地写着某个小村落的名字，牌子后面又是一条细长的土路，远远地延伸过去，在密林深处转一个弯，就不见了。树木不那么浓密的地方，隐约能够看到简陋的屋顶。这样隐藏在树林深处的村庄，一路上看到了数十个。
这些村落的样貌，大概数百年甚至数千年都没有过太多变化吧。没有什么人口迁移，也没有日新月异的变化。这样古朴又简单的生活，在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吧。看着那些细细长长像一条等待被闭合的拉链一样的红土路，那种心情，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表达，也不是任何一种能够被简单概括的情感。只能一直看，一直不说话。
他们说海南物产丰富，可是起名字都很简单。花朵都叫作大黄花、小黄花，鱼类也都是大鱼、小鱼这样称呼。大概是物产太丰富了，所以根本不需要依靠一个美好的名字来想象。
在玉带滩，我的人字拖被海浪卷走了一只，看着它在海水里漂啊漂，感觉奇怪极了。一秒钟的时间而已，它就再也不可能回到我的脚下来了。为了不让它太孤单，我把另一只也脱了下来，扔到了海水里，就算它们不会相遇，也会觉得至少有个同伴吧。不知道潮汐会把它们带到哪里去。我光着脚坐船，走路，回酒店，还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雨。
回来海口机场的路上，路过渔村。据说渔民都骁勇，远海捕鱼都带着自制土枪，过去也曾杀敌寇捍卫疆土，所以渔村里有许许多多的衣冠冢。这些，有多少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不知道可以买些什么，就买了白色的砗磲手串和海柳烟斗，你赠我打火机，我就只好赠你烟斗，虽然你并不抽烟，但是看到它总会让你想起我这个烟鬼。
一周的行程，更多还是在忙工作。所谓工作，说白了就是回来以后要给对方登杂志广告。但不管怎么说，总还是愿意去陌生的地方，即便是为了工作。我有太多年没有旅行过了，再次踏出禁闭的生活，再也不是小时候那种满满的优越感。并不是为了自身得到什么或者看到什么，而是为了看到世界本来的样子，看到更多人浩渺的生活，用来淹没自己的存在。只有淹没了自己的存在，才不会执着于自己的琐碎。
我要准备登机了。复活节快乐。我们北京见。带一个最好看的彩蛋给我，如果还能有糖果。
桑柔
4月12日 海口机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