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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半支歌

一直到走进地铁过了安检下了电梯杵在站台上,桑柔都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答应赴约。

她在衣柜里翻了半个小时,11月初的天气让人不知穿什么在身上才好。出门后折返三次,分别拿落下的手机、公交卡,以及检查是否锁门。

后来她发现,真正被落在家里的是自己的脑子,因为她坐了两站差点睡着才发现坐反了方向。

可见,她是有多么不想见程嘉黎,可程嘉黎却雀跃着迎上来,说:“来吧,我保护你,江延不在,可以把我当男人用。”

桑柔只是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根本就无话可说的人,不说也罢。

程嘉黎租好房子,是江延去帮忙收拾,组装了很多简易家具。而后她就不断打电话,吵闹在北京没有朋友,希望桑柔可以陪她打发寂寞时光。

“反正她也不上班,最多的就是时间。”

有些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就好像被拧成了麻花的绳子一般别扭。一个又一个电话,桑柔只好在江延犯难的目光中点点头。

程嘉黎很瘦,踩一双极细的高跟鞋,裙摆柔软的连衣裙外面裹一件小西服。桑柔看着她,觉得有点瑟缩发抖。

她仿佛不会累、不会乏,也不需要任何人一样,一张信用卡刷完一整条街,其实有没有人陪都一样。

“你平时都不给江延买衣服吗?”

桑柔摇摇头,嘉黎指了指橱窗:“你看这条围巾,是不是很合适江延?”

桑柔顺着她修长的手指看过去,是条浅灰色的羊绒围巾,看起来厚实笔挺,是条很有气质的围巾:“嗯,大概合适吧。”其实在她看来,它应该合适许多男人。

“我在身边你不好意思买吧,过两天你偷偷来买,回去送给他,多浪漫。”程嘉黎说着拉起桑柔的手,就路过了那个橱窗。

那天晚上,桑柔看到江延回来,风衣的领子里空空荡荡,她的心突然有一点难过。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懂得关心人,不懂得付出,他需要一条围巾,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

夜半,她悄悄起身关窗,风声肃杀,回头看安眠的江延,贴着枕头,有孩子般的神情。她决定明天去为他买回那条围巾。

原来,突然想要为什么人做点什么,是这样的心情,带着一点温暖与满足。从店员手中接过包装好的礼盒,她从缭乱橱窗中看到自己明朗的笑脸。

只是一种单纯的喜悦,与气温、北风、汽车尾气都没有关系。

还有半个小时,才是江延的午休时间,桑柔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要了一杯热拿铁,挨着玻璃窗,等候十二点的到来。

这个角落的位置,正对进进出出的大堂旋转门。桑柔眯起眼睛,看着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他们的目光永远落在更远的地方,从没有人分一个眼神给擦肩而过的同伴。

他们的远方究竟在哪里呢?他们想要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

桑柔轻轻叹了口气,摩挲了一下暗色精致礼盒,这是北方深秋的一点暖意,再抬起头来,却看到旋转门里转出来的是江延与程嘉黎。

桑柔的心沉了一下,看一眼时间,十一点五十分。

隔着阳光,隔着冷风,隔着空间的距离,隔着厚重的玻璃,她只看到他们的表情,他们的动作,知道他们在说话,知道程嘉黎笑得灿烂。

似乎是在告别,江延往后退了一步,程嘉黎低下头,从随身的硕大背包里,取出一条围巾,桑柔愣了一下。

她手中的礼盒,包裹同样质地、同样款式的围巾,包裹着程嘉黎告诉她,会适合江延的围巾。

程嘉黎往前一步,把围巾绕在江延空空的脖子上,而后挥挥手,轻快地离开了。

像一幕无声剧,从开始到结束,悄无声息就散了场。桑柔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去。

那是她眼中,适合江延的围巾,她买给他天经地义,并不需要对随口说给自己的一句话负责,她没有错。

桑柔喝完杯子里残存的咖啡,抓起手边的礼盒,离开了她的观众席。

一次充满目的性的出行,再次变成了毫无目的的游荡。在这尚不熟悉的城市里,她甚至找不到一个与自己相处的角落。

街上的人,或者行色匆匆,或者三五成群,她在人群的穿梭中,感受到越来越浓重的孤独,直到Joey的电话拯救了她。

所以她接起电话的第一句话是:“谢天谢地,我终于不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了。”

“在工作吗?”

“在失业。”

“我今天带松狮去孤儿院和小朋友玩,现在它正和我一起散步,我觉得它有点想你,所以我想问问你能不能给它一个见到你的机会。”

“要见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情了。你在哪里?”

“东四。”

对于桑柔来说,每一个新鲜的地名,都意味着一次探索。对于北京,她依旧是游客。每次出门,她都要打开地图,费劲查找公交线路,因为无知,所以对于身在何处,去往何方,全无惧怕。越是熟悉,才越怕偏离,越多忧心忡忡。

Joey牵着松狮,背靠灰色砖墙,等在逼仄胡同口。有许多外国游客抱着大桶纯净水,暴走胡同,经过Joey身边,都彼此微笑打招呼、吹口哨。

桑柔左顾右盼地过了马路,Joey已经在那里,张开了双臂,然而松狮抢先一步获得了桑柔的拥抱问候。桑柔想松狮一定也很孤独,虽然它像一个懵懂大汉,但它的感情比许多人都深沉。

Joey把绳子套在了桑柔的手腕上,而后指了指胡同口的铭牌:“东四头条,我们一直走到十条,好不好?”

“好啊,反正我哪里都不认识。”

“你手里是什么?”

Joey这么一说,桑柔才想起自己还抱着那条围巾。她耸了耸肩:“逛街的时候看到的,就买下来了,正好看到你,那就送你吧。”

“确定?”Joey疑惑地看着她。

“确定。”桑柔说完兀自把礼盒拆开,丢进一旁的垃圾桶,踮起脚尖,把围巾裹在了Joey的脖子上,打了一个很好看的结。

“谢谢。”Joey的声音还是充满疑虑,他总觉得回到北京的她,不如在南京快乐,总有什么地方别别扭扭的。

但是松狮很开心,它已经撒了欢儿拖着桑柔跑跑跳跳起来。

胡同里有很高的杨树,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午饭。噼里啪啦的油锅、浓郁的辣椒酱,幼小孩童蹒跚跑过身边。桑柔说:“饿了吧。”

Joey眨眨眼,从双肩背包里掏出三明治和牛奶:“移动中的野餐。”递给桑柔后,又给了松狮两块狗饼干。

杨树叶子落了一地,晴空里的风声,在耳边呼啸,没有朱门红墙,只有青灰色的砖瓦,一排排,一条条,如果没有铭牌,几乎无法辨认。这里的热闹、喧嚣与没落,与岁月为伍,渐渐褪色败落,也只有这里,才能找到想象中的那个北京。

“我一个中国人,倒要让你做导游,带我游览伟大首都。”桑柔又分了一点吐司给松狮。

“北京是我的第二故乡,你不要这么小气。不要抬头。”Joey说着突然伸出一只手臂,环绕过去遮住桑柔的眼睛。

“如果你什么都不说,我根本不会抬头!”桑柔用力掰开他的手,才发现一旁四合院的杂乱屋顶上,有个大叔大大方方地拉下裤子“浇灌”茂盛盆栽。

骑行的队伍从他们身边风一般掠过,穿过窄窄的胡同,就像穿过时间的蜿蜒曲折。桑柔牵着松狮,走在Joey身边,每一块旧砖,每一片落叶,每一寸阳光,都有她对这座城市的怯意,这种又开心又难过的心情,在她的脸上,凝固成一直傻笑的样子。

他们从东四一条走到十条,站在十字路口,远远看了看段祺瑞执政府阴森森的尖顶,沿着张自忠路一直走到南锣鼓巷。桑柔说:“Joey你知道吗,我对北京最初也最深的印象,是路太宽,那么宽,有时过马路走到一半,就累了,有种永远也不可能走到对岸的绝望。可是穿过马路,走进这样的小胡同,又会忘掉片瓦之外的城市,以为北京就是这样的拥挤又安静。”

桑柔觉得自己土得如同路边小店售卖的掉渣饼,紧紧握着松狮的牵引绳,紧紧跟着Joey的步伐,紧紧张张、左顾右盼,张望那些奇奇怪怪的店名,以及橱窗里奇奇怪怪的创意产品。有很多人在拍照,有很多人在寒风中喝热奶茶,有很多人睡眼惺忪穿着睡衣把黑色塑料袋丢进垃圾箱,也有很多人浓妆艳抹仿佛一出戏,有很多很多人以各自的方式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条胡同里。他们都过得好吗?桑柔有点好奇。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什刹海。”

“有很多酒吧的地方?”

“嗯哼。”

Joey轻车熟路带着她钻进一条小胡同,或者说,是钻进了一座迷宫,一个胡同连着一个胡同,一面灰墙连着一面灰墙,总以为前面就是死胡同,可是走到尽头又峰回路转。狭窄的路边一桌桌麻将,Joey说:“你会打吗?”桑柔摇头:“别告诉我你会。”Joey点头:“没事儿的时候玩一玩,赌注不大。”桑柔突然有一种无话可说的感觉。松狮发出了粗粗的咕噜声,抬头望了望她。

最后,他们坐在了什刹海边,结束一段暴走,各自抱一杯果汁,阳光温暖又干爽。桑柔看着水光潋滟的湖面,胸腔里仿佛也有一潭死水跟着轻轻摇晃起来,晃得她很想开心地笑。

Joey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望着她轻轻抖动的睫毛,还有落在睫毛上的细碎光影,被风吹出了鼓点来。他说:“其实我是想邀请你同我一起工作,如果你暂时还没有别的工作计划。”

桑柔回过神来,迷惑地看着他:“工作?”

“我们在中国的机构要制作一本与大众医疗有关的内部刊物,还要给孤儿院制作一些儿童健康手册,需要中文编辑,你可以为我们提供稿件,写一些东西,我们没有正式员工的名额,会签合同,有稿酬和编辑费用,我想你是学医的,所以……你可以吗?”

桑柔愣住了,一双茫然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Joey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不愿意吗?”

有些人总能自然而然接受别人的好意而心安理得,而有些人,对小小的恩惠也伸不出手去接下,仿佛接下,就是数倍的亏欠,桑柔属于后者:“当然愿意,可是,有一种走后门的感觉。”

Joey摇摇头:“你学医,你是诗人,你会写小说,完全符合要求。你不做,我再找别人,要花掉更多时间和精力来选择、来信任,这都是成本。”说罢,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沓文件,推到了桑柔面前。

桑柔歪着头笑了,是为他的善意,也为他的周全,也为自己竟然信口胡诌过那么可笑的东西,什么诗人,什么小说,可眼前这个家伙却没有把自己当作骗子。

“看来你是有备而来。”她说着伸手揉了揉松狮蓬松的脑袋,“你看你的哥哥多精明,你的日子不好过吧。”

她当即签了兼职合同给Joey,把参考材料以及相关文件塞进自己的包里带回家。一直到江延下班回来,她还盘腿坐在沙发上认真研究着手里的资料。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江延走过来,俯下身在她的额头印上温柔轻吻。

桑柔抬起头,就看到他脖子上厚实的围巾:“程嘉黎买给你的?”

江延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你不喜欢我就不戴了。她今天突然跑到公司来入职,总经理助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投的简历,也过了面试,我也吓了一跳。”

桑柔笑了笑:“目标明确,动作迅速,排除干扰,勇往直前,很好。”

“桑柔,我和你保证,我……”

桑柔摇了摇头,从沙发上下来,伸了个懒腰:“这年头找个工作多不容易,有机会就要抓住,她没做错啊,难道要像我一样做无业游民?你也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不用保证什么。Joey给了我一份兼职工作,与本行有关,我想试试看。”说罢她起身走开,走进书房,关上了门。

江延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她有许多固执的习惯,比如,坚定地拒绝一些东西,也从不回头,好像分明是个温柔的人,其实却粗暴又冷漠。所以,她也许永远也看不到江延的眼睛里有许多的留白与忧愁。他走到书房门口,又默默折返回来,坐在刚刚桑柔坐的地方,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的几天里,江延每天回到家,总能看见桑柔打着赤脚坐在浅咖色地毯上,电脑摆在茶几的拐角,笨重框架眼镜下一双微微眯起的眼睛,盯着屏幕,认真啃苹果,认真喝咖啡,认真敲字,同时也认真与Joey通电话。打电话的时候她的嘴角有好看的弧度,修长手指掠过耳边碎发,眼角的笑意平静而松懈,那是不能被伪装出来,也无法被掩藏下去的喜悦。

江延说服了自己无数次,不要多问,不要干涉,却还是在她愉快挂断电话之后在她对面坐下来,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你肯定会说我小心眼,可是,你们每天通电话,你每次都很开心,我能小小地表示一下抗议吗?”

桑柔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那么你和程嘉黎呢?在我看不到你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不知道你们是否一起吃饭了,一起在茶水间聊天,一起办业务,一起克服困难,一起说起我不知道的很久以前,或者盘算没有我的很久以后。”

“桑柔……你是故意报复吗?”

说到这里,只有不欢而散。而这不欢而散的频率随着程嘉黎偶尔不请自来的造访日渐增高。她的理由总是很多,懒得做饭,身体不舒服,有了新的案子,或者是看望一下桑柔。有时应酬太晚,江延只好把醉得不省人事的程嘉黎背回来,安置在沙发上。

不是无奈,也不是愤怒,更多的是迷惑。桑柔给程嘉黎擦完脸,把毛巾用力砸到江延胸前,克制住要爆发的歇斯底里:“你是曾经草菅人命,还是杀人越货,有多大的把柄握在她的手里,才能对她这样容忍,还要让我和你一起容忍?还要多少次?还要多久?”

对不起,对不起,只有无穷无尽的对不起。以至于程嘉黎酒醒的早晨,三个人一起坐在桌边吃饭,桑柔觉得江延浑身上下都刻满了对不起,没用的对不起。

“我这个人酒后无德,桑柔你不要介意,江延知道的,我喝多了就人事不知,以前我们去喝酒我老这样,每次都是他背我。我老是来打扰,你不会烦吧,我把你们当自己人的。我把那条围巾买给他了,毕竟也不便宜,你又没工作,我就想替你省点,你不会生气吧。”程嘉黎两片薄薄的嘴唇不停碰撞又分开,桑柔有一种把热牛奶泼在她脸上的冲动。

但是最终,她把热牛奶都倒进了自己灼热的胃里。

她去图书馆抄资料,去独立书店看国外健康杂志,复习依旧熟悉的医药知识,同Joey一起讨论稿件,去见编辑,一起去参加环保义卖,也去老人院做服务。她结识了许多Joey的同事与朋友,她以为这样就能忘掉生活中有一团名叫“程嘉黎”的阴影,她以为时间,可以解决本不属于她的困境。

可是狗血的剧情与俗气的戏码总是自动上门,她和Joey还有其他大学生志愿者在KTV里唱歌跳舞玩闹时,手机传来彩信,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啪”地按在了一边。是程嘉黎用江延的手机传来,两人亲昵地靠在一起,江延看起来喝多了,似乎在哭,“我先把他带回我家了,就在附近,你看他喝多了。”

这个微小的动作,淹没在热闹的人群里,被Joey看在眼里。他走过来,刚想询问,便看见她身旁手机上醒目的照片。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先走吧。”

“KTV这个东西真奇怪,为什么你们喜欢把自己关在这么黑黑的小房子里唱歌?”

“以前我在日本也见过。在美国,没有这样的KTV。”

“我们兜兜风再回去。明天和我一起去孤儿院。我来接你。来根烟?”

Joey给她系上安全带,打开天窗,找出一盘法语歌CD,一面说话一面翻出一包万宝路。突然间,一直沉默不语的桑柔哭了起来。她使劲用手抹掉眼泪,可是眼泪并不听话,一颗接着一颗。她把脸埋在手掌中:“对不起……对不起……我并不是因为那张照片难过……真丢人。”

Joey看着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承认难过,并不是丢人的事情。”

“我有点蒙,他为什么会哭呢?是因为不开心不快乐?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她?他为什么会哭呢?”桑柔似乎在自言自语,那张照片里,刺痛她的并非声色犬马,亦非程嘉黎的刻意为之,只是他哭过后的那张脸,黯淡而痛苦。

“也许他工作不开心,也许他的压力有一点大,你要回去问他才知道。”他揽过她的脑袋,轻轻抵在颚下,好像有话要说,却又没有说出口,只是迅速放开了她,“我送你回家。”

可是那天晚上,江延并没有回家。空荡荡的双人床,桑柔几度醒来,额上黏满汗水,头发一绺一绺贴在脸上,根本无法入眠,索性坐在床上一根接一根抽烟,一根接一根摁灭在铺满咖啡粉末的烟灰缸里。

人的心,真如同夜晚一样,很深、很黑,没有边际,没有路途。从前她就觉得她不曾握住他的心,此刻,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再次强烈起来。那种她不如另一个女人更了解他,她不能被他选中来分担他的痛苦与眼泪,她总是一再缺席某些重要时刻的无力感,在这间卧房里,结成了错综的蛛网。

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刚刚入冬的天空一点点明亮起来,天空的颜色朝着地平线一点点过渡。她给江延发了短信,说:“我知道你是喝多了,晚上回家我们谈谈,我不怪你,只想和你聊聊。我今天去孤儿院,同Joey一起。不用担心。”

而后她用冷水狠狠洗了脸,煮了双份浓缩咖啡灌下肚,翻出厚厚的围巾胡乱裹上,跺着脚在楼下给Joey打电话,说“你来接我”。耳朵和脸颊在秋末冬初的风里吹得生疼,这种干燥的寒冷反而会让人上瘾,制造出心平气和的幻觉。

Joey的车于三十分钟后泊在马路对面,他下了车发现桑柔就在公寓楼下有点惊讶,连忙冲她招手,松狮从后车窗里探出硕大的脑袋来。他穿着呢子大衣,卡其色裤子,旁边是一排光秃秃的白桦树,桑柔看着他,挣脱冻僵的嘴角,挤出笑容。绿灯亮起,清晨的稀疏车流缓缓停滞,她突然想给他起一个外号,叫作“定海神针”。

Joey把她塞进车里,给她三明治和热牛奶。他说:“如果你就这样把自己冻死街头,那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值得记住的人。”桑柔笑了,空调的暖风吹到脸上,毛细血管微微蠕动,她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鲜活的,每一段血管、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甚至每块骨头。“有时候它们高兴,有时候它们难过,有时候它们要伸懒腰,我都能感觉到。其实,我不做医生还是有点可惜,是不是?”她一面喝牛奶,一面对Joey说。

路途并不漫长,差不多半小时车程,在孤儿院门口,Joey低下头,把一枚胸针别在了她的胸前,上面有福利机构的英文缩写:“如果你觉得这个世界是,嗯,不温暖,不好,你可以去拥抱那些孩子,你可以知道,你同许多你并不认识的人,都在做同样的事情,都有一颗一样的心。”

那些孩子,那些等着他们来,却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来的孩子们,他们跑他们笑他们等待好运的降临被漂洋过海地带往他乡,翻晒在阳光下的活蹦乱跳的心没有阴影,桑柔忽而觉得眼中有氤氲雾气。可是Joey并不给她走神的机会,抓着她同孩子们一起做游戏、一起拍手一起学唱英文歌、一起分礼物、一起坐在太阳下。

她蹲下来拉着一个幼小女童的手去抚摸松狮,女孩手背洁白的皮肤忽然照亮了她心中某个角落。

手机突然响起,她以为是江延,一看却是程嘉黎。她的名字让她头痛,她的号码让她疲累,她想说你和江延之间的一切请你们自行解决,我不喜欢猜谜也不喜欢麻烦,可是程嘉黎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她严肃而认真:“我现在马上就要见你。也许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你。江延公司楼下咖啡厅见。我等你。”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其实她真的有无数理由可以拒绝,可是,她却决定去赴约,总有许多未可知的力量,驱使她去赴一场注定要后悔的约。

Joey提出送她去,被她拒绝。她略带歉意地与他告别,他让孩子们与她挥手,眼神里充满疑虑:“没有预期的电话通常都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情,小心,路上。”

桑柔坐了公交,又转了地铁,所有路过的人群都自动融化进天空、街道、建筑和树木,当她终于坐到程嘉黎对面时,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刚刚醒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日子变得如此混乱又不真实。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也知道你已经没有耐心兜圈子。”程嘉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桑柔,声音漫不经心,“但是你并没有资格认为是我打扰了你的生活。也许你喜欢淡而无味的生活,但是江延并不是。我承认,他真的因为你改变了太多,但是你也看到了,他心里有多少痛苦,我现在就是来告诉你,他为什么会痛苦,他为什么不爱你,你为什么该物归原主。”

桑柔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微微张着嘴,看着程嘉黎,她棕色的短皮衣,她身上CHANEL N°5香水的味道,她面前骨瓷杯子上的珊瑚色唇印,她精致的五官,都一一分裂、打乱。桑柔努力地盯着她,却无法再将它们有秩序地重组,只有她的嘴巴一张一翕。

程嘉黎的声音低沉而内敛,而她在说每一句话时的对象,似乎并不是桑柔,而是那些根本就不曾过去的曾经:“我们从中学时就在一起。我不知道江延是怎样对你解释我们的关系,但我们就是在一起,他就是我的全部,没有其他人,他也一样,也本该一直如此。但是那一年,就是那一年,父母要我出国,我本希望他会挽留我,他知道我不是会被父母左右的那种乖孩子。可是你出现了,他告诉我,他必须照顾这个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一言不发消失在人群里的女孩。他居然说出了这么矫情的话,我简直要笑死了。”

“他的爸爸生意做得很大,不比你的爸爸差。”程嘉黎这句话意味深长,说罢又更加意味深长地瞟了桑柔一眼,“不过,有一点不一样,就是江延的爸爸,身家不清白,放高利贷,黑吃黑,搞垮那些小厂再吃掉,还有什么拆迁卖地,你懂的吧?你可能想象不到,你面前斯斯文文的江延从小是出了名的打架不要命,旷课逃学抽烟喝酒,我也一样。父母忙着做他们脏兮兮的生意,哪有时间来管我们。那时江延救了我,在溜冰场,有一伙小流氓骚扰了我很多次,后来有一次硬要占我便宜,要把我带走,没有人敢吭声,只有江延大打出手闹到了警察局。那时候我就认定他是我男朋友了。

“上初三的一天,他偶然听到父母说起桑家的那个女孩现在怎样了,他母亲责怪他父亲当初逼得太狠,差一点把他自己也搭进去。他父亲说不狠怎么做生意,谁给你买衣服买包,谁让儿子吃喝不愁以后还能出国。他就缠着阿姨问是怎么回事,阿姨经不住他再三追问,告诉他当年父亲为了抢一个大项目,联合商会里其他企业,吞掉了当时南京城里有名的大企业,好像是让对方资金链断裂破产还背上了官司什么的,反正最后是逼死了人,还上了报,一家之主自杀,只剩下母女两人。

“江延跟我说他一定要找到那个女孩,看看她过得好不好。你知道,热血青年就是头脑简单,他就去了那个女孩住的区,去了两天,回来之后突然开始发奋学习。他说,他觉得她看起来特别孤单,整天愁眉苦脸,没有朋友,虽然成绩很好,可他就是觉得她过得不好。他觉得那是他爸爸欠下的债,是他爸爸犯的罪,所以他要在那个女孩看不见的地方去照顾她,不让她再遇到别的不幸。

“所以他和你上了同一所高中,还念了同一所大学。他已经存在于你生活中很多年了,他本来没想跑到你面前,结果那天你不小心就和他撞了正着。本来那时我就可以告诉你一切,但我也有良心,我也知道你过得惨,我也懂他觉得自己欠你的,所以我赌气出国了。他对你的善意,我也理解,他对你好了这么多年,够了吧,可以把他还给我了吧。桑柔,逼你父亲走投无路、倾家荡产,最后跳了秦淮河的人,就是江延的父亲。我实在没有办法再看他自欺欺人下去,大家都痛苦,以后如果你们在一起,只会更痛苦。现在,他到底爱不爱你我不知道,是亏欠是关心还是爱,这应该你去问。”

故事说到这里,程嘉黎的脸再次完整地印在桑柔的眼睛里,她的心脏在跳动,她的血液循环在加快,纵然这一切如此突然,难以消化,但有关江延的一切,却终于都说通了。

她明白了他为什么能在解剖室的门口喊出“桑柔”这个名字,为什么他背起她的样子那么义无反顾,为什么他从不追问她的童年过往,从不谈及爸爸妈妈,甚而为什么他要带着她远远离开那座城。如果一切都是蓄意的弥补,那真是一场最失败的骗局,赔上了时间,耗损了两个人的感情。

她说了谢谢冲出了咖啡厅,程嘉黎为她做了一台残忍的手术,破肚剖心,鲜血淋漓,即使翻江倒海想吐个一干二净,却终究是应当面对的真相。

她用力奔跑,迎着呼啸的北风,沿着不具名的长街。可是奔跑的速度在这一刻并不能带来同等速度的遗忘。急救室的灯、妈妈的脸、爸爸的背影、水底的世界、江延说不完的对不起,以及南京下不尽的雨。

此刻唯一盘旋的想法就是离开。她要离开,离开南京还不够,还要离开江延苦心营造给她的这座乐园。仿佛夏日的热带海域,艳阳高照瞬间被雷暴推翻,海上的人只能在绝望中听天由命,或许自己和江延早就处在必定狂风暴雨的海面上,两个人谁都没有真心期待过美满的靠岸,他们等的可能都是这场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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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炼天赋,顶级;剑道资质,顶级;秘术领悟,顶级;综合评价:妖孽!这是一名雷系妖孽少年的成长历程,也是星球晋升位面,位面包纳万物演化宇宙的故事。武者,法师,巫师,超能者...都是超出凡俗之辈,统称超能者,这里演绎着高武世界的精彩纷呈,值得各位书友一看。PS:作者书龄十几年,骨灰级书友一枚,书荒的道友们可以前来一探,拜谢。
  • 平凡女的半个世界

    平凡女的半个世界

    许可是一个普通的女大学生,意外被选中为半个世界的平衡者,而且这个世界不止是有人类。从此,被小弑在空间里进行空间训练、魔法训练、幻力测量,而她天赋强大,什么灵魂元素,高级幻兽,超级妖孽男都往她身边跑。过了近20年平淡生活的她将会创造一个伟大的奇迹!
  • 九夜长歌

    九夜长歌

    拂桑耶花开又花谢,那两处拂桑耶花开正好的地方,埋葬了两段永远也不想要提起的旧事情。他以为,她爱着他,就像他爱她那样。以为可以就此携手看尽人间的美景,想尽人生的繁华。可是到头来却不过是一场空欢喜,人仙殊途,如此的深爱只能看着缘分的红线断在劫数来时的那天。他任性而嚣张,却独独败在了她那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下,星空下的海边,他在她的唇边落下一个吻,许下了一生的承诺,只是却奈何孤独终老,只能守着那些美好的回忆,眺望着永远看不到故人归的方向,漫无目的的等待下去。情有独钟,那是我能想到的,最美的爱情故事。
  • 暗夜传奇

    暗夜传奇

    师门被灭,他背负着振兴师门和复仇的重任。异族侵略,他牢记着师门的训诫守土卫国。面对旧日的仇恨和国家的兴亡,他挣扎徘徊。最终,他又将塑造怎样的暗夜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