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钟响了几番,行人皆服缟素,独一袭明黄龙袍格格不入。太皇太后甚为哀悼,早已还宫。上悲恸,凄入肝脾,无人敢上前劝慰,俱随哀嚎。
帷幔飘动,床榻上安躺的女子,唇退却了胭色,身子散了暖气,渐僵直,藕色寝衣浸着血迹。冰凉的手握于玄烨掌心,贴于脸侧,灼人的泪打在臂弯,碎了一世鸳情。
“皇上,娘娘……崩逝了,万望皇上保重龙体。娘娘身后丧仪需您旨意,若皇上如此不珍重,娘娘……可能安心呐”,双唇颤抖,眼肿如泡,拦不住泪水倾泻,冬雪壮着胆子禀了话,内务府得了太皇太后懿旨,送新制朝服过来,作大行皇后寿衣。
充耳不闻,指尖理着她额前散乱的青丝,轻拭快干涸的汗珠,方知,失了心。少顷,喉音沙哑,眼中翻涌着痛楚,吩咐道:“梁九玏,传旨,停灵乾清宫”。
惊骇一怔,祖制帝崩停梓宫于乾清宫,皇上如此逾矩,难不成同先帝一般!忽的腿间一阵酸疼,低首一瞧,原是冬雪提点,回神忙应是。
“朕与皇后,还有许多话,尔等…退下罢”,眷恋地望着心爱之人,若只为一梦,为何还不醒来,痛得如此真切。
那时怀着承祜,日落西山,批了折子,欲往探视,方迈出殿门几步,正吩咐奴才事宜,忽闻得她兴奋地唤了一声“皇上”。欣喜抬首,见余辉披卿两肩,映如驾云而来之仙女。
竟是跨着大步,急促走来,玄烨慌忙伸臂接住,落了脸色,责怪道:“怎如此不知轻重,若是摔着何处,可还了得”。
不料那人却从怀里探出首,笑意不减,娇声问道:“可是不疼我了?”
再是崩不住,柔了棱角,带于怀中,“真真刁蛮,若非疼宠于尔,怎容尔如此放肆”,低声於她耳侧打趣。
却见她挣出一手,捉了他的腕,移掌贴于高高隆起小腹之上,竟觉察腹中小儿踢于掌心,万分感慨,二人相视,笑作一团,彩霞失色,不及她笑靥半分。
思及此处,悲从中来,痛哭流涕,将冰凉的身子环于胸前,紧紧固住,却留不住爱人芳华,虽为天子,不过一凡人耳。
静侍屋外之人,无不动容,随主恸哭。倏而,内务府总管,礼部尚书皆待于廊下,不敢扰。
冬雪思量再三,不顾梁九玏阻拦,闯进寝宫,见皇上正抱着皇后娘娘轻声喃语,或笑或哭,哽于喉中的话终是冲了出来:“皇上,您可否让奴才为娘娘更衣,娘娘….怎可着这血衣入殓”。
生时不爱奢,却喜洁,怎可忘,方不舍放下怀中人,似往昔般约定:“吾于乾清宫等卿,望卿早来”。
帝还宫更衣缟素,奉旨停大行皇后梓宫于乾清宫正殿中,微意上奏者,皆申斥,无敢奏者。
佟国维诉至太皇太后处,却只得安抚,并未劝阻,言年事高矣,无力干预上裁。
夜幕深深,玄烨更素色缟服,靠于床头,帐阴笼住了半身。烛火通明,前殿诵经声不断。双眸失神的望着黄粱画栋,古言云,乐极而生悲。
“皇上,太皇太后命人送了参汤,吩咐奴才伺候您用下”,梁九玏双手呈了瓷盅,轻脚进内,掩声禀话。
俄而,干涸唇启:“她诺朕,与子偕老,竟食言至此……不过十载耳”,鼻尖又泛了酸,亦湿了瞳,腰间红色的同心结紧攥于五指中,若能择之,宁愿舍子保母。
梁九玏从未见万岁爷如此颓态,静立一旁,不言不语。即便奴才们皆期艾,何况上视皇后娘娘如心肝,怎生不得肝肠寸断。
却道几家欢喜几家愁,翊坤宫虽覆清冷黑白绸,一宫主位全然无悲色,眉梢添喜乐。
“云荷,本宫心愿可得偿矣。哈哈哈哈,温柔体贴,贤惠恭顺,太皇太后赠此八字予本宫,暗许中宫之位,却将皇上赞她之言供妃嫔习之,何其可笑”,宫闱内,俱因国丧啼哭,偏她滴泪不落,争了小半生,终是那人先去了。
云荷惶恐,四下环顾,压低了声音:“娘娘,正值大丧,莫胡言。太皇太后疼您,洪福齐天,待过了丧期,便可挪殿了,且忍一忍”。
“呵呵,违了祖制又如何,往后陪在皇上身侧的人,是本宫,母仪天下之人,是本宫!”,拔下发间白花,掷于地,大快人心。
云荷忙拾起,掸了灰。
灯影生曳,笑意拢不住,钮祜禄一族当以尊贵,意得郎君爱怜之心,无人知晓。
一曲戏罢,一方新戏登场,不落了空白。
尝尽人间冷暖甜苦,心早冷硬如石,造了杀孽又如何,不过下一世还却。安心躺于床榻,虽阖眼,嘴里轻声吩咐:“苏麻,明日予佟国维传个话儿。佟氏女懿欢,乖巧伶俐,吾近哀思伤身,念其往日孝顺跟前,特诏进宫侍疾”。
苏麻应是,替主子掖了被角,放下帐幔,熄了两盏灯。侍夜奴才进前,回了房。
抽出木匣,绿松石的念珠泛着冷意,是顺治年间随格格往五台山祈福时,主持方丈所赠,只十九颗珠子,人皆信以为善。触及珠身,屈指拿起,盘腿榻上,心中默诵往生咒。
西耳房内,乳母与几位嬷嬷正哄着一出世便没了额娘的二阿哥,极小心谨慎。一来,此乃上之嫡子,大行皇后生前得宠爱,多少有所耳闻;二则,太皇太后亲谕,若有半点差池,一干人等皆送黄泉。
待丧仪毕,玄烨册立继后,将保成送至瑾昭处,便可顺理成章,大玉儿原作此决算。倒并非疼爱,因当下之况,帝得嫡子,鼓舞士气,以昭大清基源流长。
三更天起了风,吹得烛台光亮忽明忽暗。胆怯的奴才,瑟瑟的四处张望。
累极睡去,却见心爱之人一身朝服,站立棺木前笑着,凭他如何也迈不开腿,唤她,亦不应。猛然惊醒,掀了不知何时盖于身上的薄被,跑至殿前,何来倩影,不过魂归,扑于奠桌前悲悸痛哭。
梁九玏正看着暖炉上炖的参汤,小全子急来请人,忙赶回,跪伏地上,哭劝道:“万岁爷,您可要保重龙体呀,娘娘若知,怎可舍得您如此伤身啊”。
“朕失了珍宝,再也找不见了”,泪湿了袖衫,捶打着桌面,无可奈何的痛,无人懂。
守灵人皆随嚎啕,哭声之大,盖过了诵经音。
冬雪已在慈宁宫外跪了几个时辰了,求太皇太后开恩,允她伺候小阿哥,可却吃了闭门羹。膝头磨破了,天闷热,流下汗,盐渍进伤口,身微微颤抖。娘娘,奴才该如何?奴才无用。低泣出声,悲悔交加。
芷兰心急如焚,当时是何景况,皇后为何难产,接生嬷嬷甚是可疑,却无人敢言。皇上痛悼难当,不问外事,况此大事,累及族人,江德福劝其遗于腹中,随风而散。主虽逝,留幼子,暂养于慈宁宫,生死难明,怎堪放心。
“芷兰,莫绕了,头晕得紧”,江德福烦躁不安,心中无底,不知小阿哥如何了,难免语重。
上前两步,使力推他肩头,冷眼骂道:“江总管冷静自持,奴才不如,娘娘…….崩逝,唯余一骨血,奴才粗笨,不懂文墨。却知身受娘娘恩德,死愿相随”,泪溢眸眶,“娘娘拼全性命,生下二阿哥,即是要了奴才草命,亦要保全”。
“芷兰,焉可以卵击石”,踉跄而退,扶桌定脚,摇首无奈。
啐沫于其脸,嫌恶:“苟且偷生之辈”。大步流星而去,冬雪陪嫁先主,忠心照料,怎可弃她独安。
江德福苦笑,苟且偷生…….若非如此,安以何法暗护幼主,袖笼中藏了慈宁宫消息,点了火折子,扯出纸辙,燃尽,灰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