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厂长原来是省里外经贸系统的干部，被作为中方代表派到新新电子来出任厂长。他其实是东莞本地人，早年到省城求学，大学毕业后就留在那里工作，很少回东莞来，老家也已经没什么亲戚了。他长相忠厚，架着一副黑色玳瑁样式的近视眼镜，由于身材高大，初次见面的人，都会以为他是北方人。
赵厂长其实是一个技术型的干部，由于为人不够圆滑，在省里面混得并不得志。他被派到新新电子来当厂长，其实是被贬了，因为厂里的事情都是由香港人、日本人说了算。夹在香港老板和部门经理之间，他成了一个行政厂长，打杂而已。但是，凭良心说，他对待外来打工的大学生们还是不错的，可能是同样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缘故吧。
看到胡卫东他们递交来的抗议书，赵厂长略感诧异。他由于刚从省城赶回来，并不了解前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生性稳重的他，还是微笑着收下了胡卫东他们的信件，并且客气地问他们，要不要坐下来喝口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答应会去调查的，所以胡卫东三人也就礼貌地告辞，回到岗位上去上班了。
整整一上午，偌大的厂区里异常地平静，平静得让人压抑，似乎空气都停滞了。胡卫东知道，赵厂长一定会在办公例会上，询问事情的经过。生产部朱经理和保安队长为首的一伙人，一定也会竭力掩饰事件的严重性，让赵厂长相信，大学生们掀不起什么大浪来。
这一切，都在胡卫东他们的预料之中。但是，他们的态度也很明确，在抗议书上写得清清楚楚，要求厂方在今天下午五点下班之前，做出确切答复。否则，他们保留采取进一步行动的权利。
保留采取进一步行动的权利，那是什么？那就是罢工！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胡卫东到技术部大楼，和陈江碰了个头，在厕所边上的休息处抽了一支烟。现在，通过全厂一百多号管理员和工程师的秘密布置，四千多名女工都已经做好了罢工的准备。罢工将在下午五时准时展开，将会延续到今晚的加班时间、以及明天整整一个工作日。
根据陈江的初步估算，仅此停工一项，新新电子的损失将超过百万。这还没有算，由于延误交货期，带来的订货方的索赔。
四点三十分，厂部行政大楼里面，忽然慌乱起来。通过在行政部做文员的女大学生传出来的消息，所有的部门经理都被匆匆召集到一间会议室里，会议室大门紧闭，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
一辆霸道越野车，从工厂大门口急驶而入，没有作任何停留，直接开到了行政大楼前面。车上下来一个精瘦的矮个子老头，健步如飞地冲上楼去了。这一切，都看在生产车间大楼窗前的胡卫东眼里。他知道，昨晚做的一个动作起作用了。
大学生晓丽是厂里工程部的部门秘书，她掌管着一台传真机，可以直接和香港总部联络，用于技术文档的往来传送。昨天深夜，在小李和阿平的护送下，晓丽悄悄回到工程部办公室，打开传真机，把他们上百人亲笔签名的抗议书、连同事件经过的叙述，一起发到了香港那头。香港那边的传真机是自动接收的，估计早上九点上班以后，香港的同事会看到那份传真，并且逐级上报，最后送到大老板汤镇港的手中。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汤镇港一定从香港或者全球的某个地方，打来了国际长途电话，把新新电子厂里大大小小管事儿的臭骂了一顿。所以，事态开始有了变化，显然，香港老板扛不住停工的巨大风险。
五点差五分，工厂里所有的大学生主管被通知集中开会。他们默默地走到行政大楼前面的一个广场上，这里，平时是工人们做工间操的地方。偌大的广场上，只站着一百多个年轻的大学生们，显得有些空旷。远处的西边，夕阳渐渐地在下沉。
大学生人群的前面，临时用柳条板箱搭起了一个一米多高的台子。没有任何前奏，神情沮丧的赵厂长站到了高台上，他首先诚恳地向大学生们道歉。并且说，这不仅是代表厂方，也代表他个人，他说自己没有照顾好厂里的年轻人，很内疚。听得出来，赵厂长的语调是诚恳的、哽咽的，站在前排的人们，甚至能看清楚他眼中的泪花。
厂方对受害人小马的道歉做得很到位，甚至超出了大部分人的预期，他们还给小马发放了3000元的抚慰金。对肇事保安的处理是严重警告，并且扣罚三个月的奖金，这没有达成胡卫东他们的要求。而整顿工厂管理体制未被提及，也许，厂方觉得那是一个虚的东西。
赵厂长讲完以后，那位矮个子老者站到了台子上。
他的身高不足一米六，声线却异常洪亮，中气十足。胡卫东知道他是新新电子的中方副董事长，也是整个宏达开发区的最高负责人。此人姓丁，由于以前做过当地的镇党高官，人们一般称呼他为丁书记。
丁书记操着半咸不淡的莞式普通话，开始讲话。他没有再提任何道歉之类的话题，而是异常严肃地指出，新来的大学生们有严重的思想问题，需要进行自我反醒。他越说语速越快，甚至把大学生们的抗议，跟影响广东改革开放大局联系到了一起。
听丁书记说到这里，胡卫东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和陈江对望了一眼，事实上，他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今天早上，进厂之前，胡卫东已经到厂区附近的农村小卖部，打了一个长途电话给读大学时的好友、岭南周刊的著名记者德哥，向他通报了这里的情况。他在电话里说，他们打算抗争到底，厂里不能解决，他们就到市里政府门前静坐，并且向相关媒体曝光。德哥二话没说，当即派出手下实习记者赶赴莞城，在一家经济型酒店里安营待命。
本来，看到现场并没有保安队出现，也没有其他可疑人员的身影，胡卫东稍稍松了一口气。毕竟，这一百来号兄弟姐妹的安全是第一位的事情。现在，听到丁书记的言论，胡卫东他们的担忧又重回心头，看来，斗争形势仍然不容乐观。
胡卫东和陈江对望了一眼，他看到陈江的神情很是气愤，似乎想上前说些什么，但是被卫东用眼色制止了。丁书记说完那番话，拿一对三角眼狠狠地盯着卫东，卫东也没有示弱，神色坦然地正视着丁书记，却什么都没说。
会议结束后，大学生们默默地散去了，大伙儿心里一点儿也没有胜利的喜悦。胡卫东和陈江、小李自动地走在一起，想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却不成想，赵厂长走上前来，说想找卫东谈一谈。
在赵厂长的办公室里，厂部秘书进来给两人泡了茶水，然后就出去了。胡卫东和赵厂长两人相对无语，都在等对方先开口说话，最后，还是赵厂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小胡啊，算了，别闹了！”
“赵厂长，我们不是闹情绪，而是要争取工人的合法权利。”卫东停顿了一下，笑了一下，接着说：
“我们也知道您很为工人，特别是我们大学生着想，给大家做了不少好事，所以我们很感激您！”
“唉，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这个厂里，很多事情都是我说了不算的。我知道你们受到了不平等的对待，也理解你们的想法。但是，我们还是以大局为重，见好就收吧！”
“这一次，我们会尊重厂方的意见，不再执行罢工行动。但是，我们相信一点，工人的权利是要靠自己争取来的，这大约是我们和您的分歧所在了。不过您放心，我们不会让您难做的！”
从赵厂长办公室出来，向各个车间的生产主管发出终止罢工行动的暗示之后，胡卫东换下了工装，准备直接出厂，去莞城找老同学德哥。可是没想到，在厂门口，他被一个香港女人，生产部的副经理林洁娥拦住了，说是也要找他谈谈。
林洁娥曾经是胡卫东的直接上司，卫东跟着她做过生产计划管理方面的工作。林洁娥对待大陆人，不像香港人朱经理那么歧视，特别是对卫东，还是很欣赏的，两人关系不错，她曾经把卫东引荐给大老板汤镇港。
所以，林姐的话，胡卫东还是愿意听的。他也很想知道香港方面，特别是汤镇港对此事的看法，只是不知道林姐要找他说什么。他默默地跟在林姐身后，走向林姐在厂里的宿舍，回忆起自己当年刚到东莞的一些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