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第二天一早,卫东就退掉了县城里那个五元一晚的旅店床位,背着简单的行李,到益生厂里去上班了,连入职体检都是一周后才安排去做的,好在他身体健康,没有什么毛病。
技术部的办公地点,在主车间旁边那个辅助车间里,窗口望出去,就是那个高高的设备塔,卫东后来才知道,那是厂里面的主要生产设施树脂胶液整流塔,也是他们技术部门以后日夜战斗的主阵地。
这家工厂是生产覆铜板的,覆铜板是印刷电路板的原材料,是制造之都东莞方兴未艾的电子工业的重要基础,将会得到一个空前长足的发展。
那时候,益生厂刚刚起步,技术部一共才十来个人,都和部门经理马建国在同一个大开间里办公。技术部清一色的全是和尚,称呼马建国为马老板。马老板表面上很严肃,实际上把小伙子们都当作自己的子侄看待。
一进工厂,老马就把卫东交给了同在一个部门的两个小伙子,让他们带卫东去宿舍安顿一下。两个小伙子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奇怪的是,矮胖的是北方人,河北张家口的,据说那儿已经是口外边塞之地了,高个儿的是四川人,打破了卫东头脑里四川小个子的概念。
河北人小王和四川人小张,争着帮卫东拿行李,其实卫东的行李总共也就一个行李袋,没几斤份量。走到员工宿舍一看,他们三个人一间房,比大学生宿舍宽敞多了。厂里的食堂就紧挨着宿舍楼,快到中午时分,已经飘出阵阵菜香了,搞得卫东偷偷咽了几口口水,这一段时间以来,他的伙食实在太差了。
中午时分,老马看到卫东坐在座位上没动窝,就问他怎么不去吃饭。卫东有些张不开嘴,其实他身上已经只有几块钱,不够去开那张每月100元的饭卡了。老马问清楚缘由,黑着脸,给卫东开了一张500元的借条,让他赶紧去财务那边领钱。卫东如获敕命般地拿着借条,跑出去了。
一连几天,老马都让卫东跟着小王、小张到厂里各处巡视,熟悉情况,看老员工怎么处置设备故障。然后,就是回到办公室里,阅读各种各样的技术材料,却没有给卫东分派什么具体工作。由于工厂是三班倒,设备24小时运转,小王、小张他们有时候还需要值夜班,卫东却只能享受晚上在宿舍休息的待遇了。
几天过去了,生性好胜的卫东有点沉不住气了,几次问马老板给他分派什么具体工作。老马都是笑笑不答,让他继续熟悉情况,然后说自己很忙,带着别的技术人员,挥挥手走了。有时候,卫东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技术部办公室里,有点坐立不安了。后来,卫东才知道,那是老马看好他这个人,想先磨练一下初出校门的学生仔,然后委以重任。毕竟,学计算机的高材生能到他们厂里来,也是一件难得的事情。
有一天,卫东在技术部的文件柜里发现了一本厚厚的英文技术资料,看着封面上的设备图片,他知道这是一种被老马他们称为“派尔西”的设备的说明书。其实,这是德国西门子公司生产的应用广泛的可编程控制器PLC,卫东在生产车间的许多地方都见到过这个黑匣子一般的东西。老马的手下经常要把这些小设备拆下来更换或者修理,而他们手里拿着的是几张香港工程师留下来的手写的维修手册,语焉不详,而且还是繁体字的,小王、小张他们经常看了也不明白,修设备就基本靠猜了。
快下班的时候,老马一身油腻地回到了办公室,卫东就拿着那本英文资料,对老马说:
“马经理,我想把这本说明书翻译出来。”
说来也奇怪,整个技术部,只有卫东称马建国为经理,而不是马老板。老马却不以为忤,换成别人,也许就找来一顿臭骂了。
马老板盯着卫东,半天没出声。他掏出一支三五烟,抽到快剩半截儿的时候,开口说话了。
“阿东,你真能把它翻译出来,我给你发奖金。不过,日常的车间巡检工作,你也不能拉下……”
老马这么说,是因为卫东这时候,已经跟着其他工程师们,到车间里学着巡检和维修生产设备了。
“嗯……你需要多长时间?”
“我估计,两个礼拜差不多了。”
厚厚两百多页的技术资料,卫东也不敢托大。虽然,可编程控制器原理上和微型计算机是一模一样的,可以算是卫东所学专业范围内的东西。
“那好,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就干吧!”
说着,老马又从自己锁着的办公桌柜子里,拿出了一本中英文电子技术词典,这让卫东多少感到有点儿意外。
晚上十点多钟,卫东还在技术部办公室里挑灯夜战,他的桌子上放着一大缸子白开水,和晚餐时从食堂打来的半个白馒头。卫东揉了揉有点视线模糊的眼睛,对自己的工作进度还是满意的。三天以来,他已经克服了刚开始翻译资料时的艰难阶段,对于可编程控制器的基本原理已经掌握,后面的翻译应该可以顺风顺水了。
为了翻译这本产品说明书,卫东可是下足了功夫,他不仅一遍遍地翻查字典,为着确定用哪一个专业名词而斟酌,而且,经常拿着说明书跑到车间里,对照正在运行的可编程控制器,仔细地观察指示灯的动态。有时候,他还趁着老马他们维修的时候,对着香港人留下来的手抄文稿,反复地认真研究。
卫东把半个凉馒头塞进嘴里,又灌下了半茶缸的凉开水,肚子里顿时有了一种充实感。他收好那本西门子技术手册和英文词典,把它们连同翻译的草稿,锁进技术部的文件柜里。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卫东抬头看到一轮明月挂在空中。原来,明天就是中秋佳节了,不知道柳泉在学校好不好,是不是要回自己家里过节。想到女友父母给她安排的那位门当户对的男朋友,卫东心里又泛起了一阵阵的焦虑。
不远处,高高的整流塔上灯火通明,和西斜的月亮相映成趣。听着高塔上传来的机器轰鸣声,看着上面人员走动的身影,卫东想起今晚是小王值夜班,好像正在检修塔顶上的一个小零件,听老马讲,那个小故障并不需要停机维修。
小王和小张和卫东相处得都非常好,也许大家都是刚毕业的学生,三人无话不谈。远离家乡的孤独,也让他们惺惺相惜。卫东知道,小王的理想是攒一点儿钱,然后回母校去读研究生,因此平时业余时间,基本上都用来看书学习了。而小张长得英俊潇洒,个头儿又高,还有一头天生的卷发,很受女孩子们的青睐。益生厂虽然不是那种劳动密集型的企业,厂里的女工也只有一百多个,但是小张还是拔得头筹,搞定了厂里的厂花,一位东莞土生土长的美女。
走到自己宿舍门口,卫东发现宿舍门紧闭着,里面没点灯,窗帘也拉上了。再走近几步,卫东听到里面传来了高架床吱呀作响的声音,以及压抑着的女孩子的呻吟。宿舍的隔音效果不是那么好,性感的声音一下子钻进了卫东的耳朵里,他的脸微微地红了。
卫东转身就走,一直来到高高的整流塔顶,找到了在这里上夜班的小王。几十米高的塔上,风的感觉有点大,这多少吹走了卫东心头的燥热。他和小王走到远离仪器设备的一个平台上,掏出两支万宝路,一人一支点上了。
“小王,你明年就要走了,回学校读研吗?”
“是啊,你呢?有什么打算?我是不想像小张那样,在这里待一辈子的。”
“我啊,还没想好呢……”
小王的问题,一下子又牵动了卫东内心深处的隐痛,他望着空中的一轮明月,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回一趟省城,去看看柳泉。
唉,见到面又能怎么样呢?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是两个小年轻目前根本无力面对的。柳泉的父母一直反对两人的交往,并且给柳泉安排了一个对象,一位省军区将军的儿子。
卫东和女友相恋多年,可是,那个年代的人,受传统礼教的束缚,两人并没有跨越最后的界限。卫东刚才听到房间里小张和厂花的动静,心里在想,自己是否也应该勇敢一点,做成一个既成事实?但这个念头还是被他自我否决了。
如果不能最终在一起,他也不能毁了自己心爱的女孩儿。更何况,有些事情,他也真的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连接吻,也是柳泉小丫头教会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