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着伤的问题,公子并没有给我分配什么任务,真正要找他的时候却不知到哪里去找,便去找文筹,文筹说他会将消息传递给公子。
那是个晴天,二月的柳树发出嫩芽,我房间之中的文竹活得很好。
我撑着下巴看了满满一天的太阳,直到它沉入房檐之下,身后的门轻敲几下,自外面打开。
正是冷月般的公子神色间带了一丝疲惫,我有些受宠若惊将这尊大神请坐下,然后思量该如何开口。
“你伤势好了?”
他先开口。
我点点头:“多谢公子关心,好了。”
他轻轻端起桌上的茶杯,茶盏微拂杯口。
“听文筹说你找我有要事,是何要事?”
我站在他面前,犹豫许久开口道:“公子,沉香宫之中有一规矩,即凡沉香宫人须无情无义,唯上命令为尊。”
他点点头,瞧着我,目光沉郁:“是有这么一条规矩,小虞,你该,不会是动情了吧?让你动情的那个人是谁?”
我摇摇头,“那在公子属下的暗夜组织中有没有这么一条规矩。”
他瞧了我半天,似在思考,半晌后将茶杯放下,点头道:“有的。”
“那如果有人动情了呢?”
“自然是严惩不贷。”他没有丝毫犹豫。
“那如果是对公子你呢?”
他靠在椅子上,扬起的下颌高傲,狭长的眸子眯了又眯,终于带着笑意道:“小虞,你莫不是对公子我动心了吧?”
“倘若是这样,那倒也……”
“不是,”我打断他,“公子难道不知秦姑娘对你的情意。既然公子放纵她去迷恋你,为何……”
后面半句话说不下去。
我能察觉到空间之中的冷意,他浑身散发的一股冷意。
半晌,他才道:“你是想为她求情?”
我点点头。
“呵,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我没有说话,他的声音一如平日,冷酷中带点威严,我们这些人一样的是都比同龄人早熟,能够接受生者与死者,能够轻易拿走别人的性命。
而公子,更是如此。
“其他人不明白,但我以为你明白……”
我大胆地看着他有些凄凉道:“公子想说的是,暗夜和沉香宫都一样,不过是你成为王者之路上的利器,利器是不该有感情的。对不对?”
“无论秦飞燕爱不爱你,她都别无选择。”
这便是悲哀之处,我很早以前就明白的事实,而今看着他冷酷的眉眼,对我这番说辞他分明是赞同。
“你也可以从别的方面想,宿命,这二字你该明白,就如同有的人手中拿的是杀人的利器,有的人手中拿的是杀猪的利器,其实二者并无分别。”
我摇摇头:“那不一样的,人和猪怎么能相比呢?”
“呵,”他轻声一笑,极尽嘲讽,“从某些方面来讲,人还不如猪呢。猪起码一生饱食,不用勾心斗角,死亡也并无多少痛楚。人,贫寒饥饿,千方百计都在互相争夺食物,从出生到死亡,多少无常离别,多少苦难交织,死亡时对自己的一生绝望和后悔。而从生命来讲,都是造物者造出来的一条生命,同样轻贱,要说不一样,就是人比猪还不如。”
我愣住,半晌才轻轻道:“人是有感情的。”
他没有说话,静谧的空气浮动着暗色流波,天气暗下来,房中除了我二人没有别的人,我一向喜欢一个人独处,而公子来的时候也没有带人。
良久,他有些疲累地揉揉额角:“秦飞燕是我手中最好的一把利器。”
我僵了僵,嘲讽道:“秦姑娘要是知道自己在公子眼中的价值如此,一定会很高兴。”
他端正地坐着,对我这番话没有点评,没有发怒,只是一直在思考着,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半晌他道,“我倒是想知道,是谁来找你向我求情,你又凭什么向我提这样的要求。”
我低声道:“因为他们觉得公子看得起我,也许我的话公子还能听得进去。”
他低声笑笑,道:“那你可以回去告诉那个人,秦飞燕是自愿进宫的。”
“那只是因为秦飞燕不能拒绝公子。”
“那你呢?”
暗光中,他的眼睛熠熠发光,如同黑色的漩涡,我不自觉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我是沉香宫的人,自然要听命于公子。”
“哦。”能感到他起身时衣服摩擦的声音,他走到我面前,我心中一紧,下巴已被他抬起来,眸光避无可避,只好对着他,我有些无奈,想抬手打开他的手,却被他另一只手捉住,他声音听不出喜怒:“小虞,你拒绝我,是不是?”
我有些艰难地看着他,心中生出一种悲凉,我并不喜欢自己要听命于谁,但是我还是摇摇头,“不。”
闻言,他嘴角微勾,眸中却无波无澜,头慢慢低下来,盯着我的眼睛,不放过我的丝毫动静,我有些不自然地挣扎,他眸中有些许失望,却又立马放开我。
“想不想离开沉香宫?”
我犹豫许久,终于点点头。
他冷笑道,“果然。”
“那你还想不想让秦飞燕出宫?”
我点点头。
“可这两者你只能选一个。”
我有些惊奇,看着他,他镇静地看着我,这两个选择,毫无疑问,我很想离开沉香宫,可又想起月凛那双无助苦苦哀求我的眼睛。
我该怎么选,对我来说,能够名正言顺离开沉香宫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就在眼前。
秦飞燕,是自愿的。
可月凛,月凛怎么办呢?他亦别无所求,只求可以在她身后弹琴,而今,就连这样的愿望也没了,他只想看着她开心。
可这二人又同我有什么关系呢?月凛,是故人,所谓故人只是旧相识,过往的情谊有几分值得珍惜,可当年他确实对我很照顾,我是该报答他,可以自由来换,这样的报答对我来说代价未免太大。
没了这次机会,我要等下次又是何时?
更何况我如今伤重难愈,若是在这期间接到什么难做的任务,恐怕送命都是分分钟的事情。
就在自身利益快要大过情感上的挣扎时,他又抛出一句话:“或者这两者你都可以选,只是有一个前提—”
“什么前提?”我立马问道。
他从手中伸出一枚丹药,与我道:“你吃了它,我会让秦飞燕出宫,而你,天南地北,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公子做事从来不留余地,哪有这么好的事情,那可以肯定的是这丹药的问题。
我从他手心拿过丹药,细细瞧着,朱红色,我问道:“这是毒药?”
“不,是一种蛊,不会死人的。”
一听不会死人,心一横,便吞了下去,公子今日如此难得,保不好一会反悔。
“那公子要如何让秦飞燕出宫呢?秦飞燕出宫,公子的大计不会有问题吗?”
他轻笑:“今晚便是尘埃落定之时,秦飞燕在不在宫中对我影响并不是很大。”
我有些后悔,为什么我不直接选自由呢?
“这蛊……”
我全身并无什么特别的反应,他眼中闪过几分得意,轻声道,“这蛊,名唤‘唯念’,本该是一双子母蛊,母蛊在我体内,子蛊在你体内。”
唯念?
“会有什么反应?”
“会睡一个好觉。”
我不能相信,“就这样?”
“自然不是,这第一个夜晚是给子蛊,让它能在你体内找到心脏的位置,在这夜过后,你心中便只能想一个人。”
只能想一个人,原来这就是唯念,母蛊在他体内,我冷声道,“我只能想你?”
他点点头,“是,确切地说你只能对我一个人动心,若对其他人有什么念想,这子蛊会在你心上作怪,据说,会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有几分深,便会几分痛,痛到你无法忍受的境地便会死,除非你不去想他,又或者,爱上我。”
“叩叩,”门上传来几声轻响,门外文筹道,“公子,是时候了,一切都在计划中。”
“所以,你还有一个晚上来想你爱的人,明日一早我会送你一份大礼,你可以好好睡一觉。”
他走向门口,我心中说不出的感受,体内似乎真能感到一只虫子在慢慢爬行,寻找它去的地方。
“为何?”
他停下脚步,文筹已将门推开。
我艰难咽了一口唾沫,“公子要我做的事情,我不敢拒绝。”
他顿了顿,道,“我答应了我的师哥,在你提出自由之时,要无条件给你自由。而且在此之前,我不能要求你做任何事情,可现在是你求了我来的。”
“你是说这就是一个计谋。”
他点点头。
我不能相信,“那月凛呢?”
“月凛,呵呵,没有他你怎么会见我,又怎么会提要求与我交换。这的确是一个计谋。”
我不觉后退一步。
文筹在一旁催促道:“公子。”
他微微偏过头,“这一夜好好睡一觉吧,过了今夜,明天你就自由了。”
门哐镗一声合上。
我心长满荒草,原来不过是一个计谋,而楚子俊呢?
我以为讨厌我的楚子俊居然会让公子放我自由,这其中又有几分交换的成分,他又是拿什么来交换,是马江和闲凌寨吗?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居然会忘了人都是自私的,他们都为了所爱的人,为了自己自私透顶,就连我记忆中那个我一向都很佩服的月凛也会变,可他明明曾经告诉我,杀手无情无义,最不该辜负别人的情。
杀手中有人用身体,用感情做交换得到一场杀戮。
可我从未如此,从来都是在一场杀戮中看别人的情感,将自己当作一个局外人,哪怕是艰难,也不会去盗用别人的感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我从未辜负过谁,可为什么他们总是辜负我?
我父亲如此,洛胥扬也如此,就连月凛也是这样。
我无力地坐到床上,眼前朦朦胧胧,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辜负我?
难道我的感情是廉价的,从来也不值得别人珍惜。
可我也是有心的啊,我不会痛吗?
明天,过了明天我就自由了。
这些人,这些让我难过的人从此都死在记忆里吧。
夜里,一梦中梦过很多场景,将军府的院子,沉香宫,满树的桃花,一地的紫色花瓣,还有很多很多,最后都化作难以言明的痛楚。
背叛这二字最难言说。
一觉醒来,发觉已在马车上,发间有一只手轻轻抚过,如梦中一般,似乎还在那间客栈,心口猛地一痛,我咬了咬唇。
“醒了?”
是公子。
我坐起来,身上盖着毯子,我撩开帘子,满街皆是白色,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是……”
“先皇驾崩,全国服丧三日,三日之后,正式举行新皇登基大典。”
平平淡淡的嗓音,死去的是他的父亲,他却冷淡地同一个陌生人。
“那你现在是在逃亡么?”
他轻笑一声,“你以为我该在皇宫之中吗?昨夜二皇子逼宫夺位失败,皇帝活活被气死,死前传位于我,我不必逃亡。如今,你猜我要去干什么?”
我轻声道,“我怎么会知道?”
“昨夜不是说了吗?要献给你一份大礼。”
“什么大礼?”
“吁……”
未及他回答,马车已经停下。
“已经到了,下去就知道了。”
我无法,只得下车,大群的影杀以及锦衣卫,他走在我身侧,我转头想看看有什么端倪,却只看见一片黑色,在这一片黑色后面藏着的究竟是什么秘密?
可我知道公子不会有什么好心好意。
我停下不走,他疑惑地转身看着我。
“我记得你说过今日我已经自由了。”
他轻笑一声,白色的大衣愈加衬得他面色冷肃。
“上了山,你就自由了。”
我摇摇头。
他唇微勾,转过头,“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小虞,我送你的大礼,你不看岂不是辜负我一番美意。”
身后两个影杀向前一步,大有我不走,会将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意思。
反正也到了这会,什么都阻挡不了我离开的决心。
我走了两步,跟在他身后。
他轻笑:“小虞,这最后一段路,是我陪你走的,你可不要忘了。”
“嗯。”
“那一定要记得回家的路。”
“嗯?”
“你自八岁起便在沉香宫,如今已有十年,难道不能算是家?”
我思忖了下,还真是如此,可沉香宫给我的回忆是不愉快的,即便我在其中如何如鱼得水,终究不是我所愿,做着自己不想做的事情,逃又逃不开,不就是像个牢笼一般么。
而家这个字眼,带给我的只有痛楚,如今我已经没有家了。
“家?不过一座牢笼罢了。”我如实回答。
“难道就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事情或者是人?抑或是我?”
我轻轻瞟了他一眼,他眉眼含笑,不同往日,眼中隐隐有些柔情和满满的期待,我避过他的眼睛,没有回答他的话。
“你知道吗?对我来说,沉香宫比皇宫更像是一个家。”
一脚踩在去年留下的枯枝上,一声裂响。
他轻轻拉住我的手,我将手抽出来,“公子,你是打算用情感感动我吗?我不是秦飞燕。”
他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又自顾自地说下去:“因为那里有你,我从来都不说是因为我知道,你一直都会在的。”
“我很多时候都在想,日子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吧,可惜,你遇到洛胥扬,我足够了解你,胜于了解自己,就连你是否动心,也许我都比你察觉地早。我本想趁你还未察觉自己的心意之时让你离开,你不肯,还要离开我。以前,不管你让我有多伤心,我都可以原谅你,现在,”他深吸一口气,停下来,问我,“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我会娶你为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撇过头,“那并不是每个人都想要的,我想要的,只有……”
“自由。”他朝天笑了一声,死在自嘲,“我就知道,你不可能答应。”
“那为什么还要问?”
“担心过会会后悔。”
一转眼,他又恢复了平素无波的那种样子,今日天阴,他的神色冷肃。
走到半山腰,他忽然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山吗?”
我摇摇头。
“这山叫护荣山,专为那些于社稷有功,于皇家有罪的大臣。”
转过一片林子,面前出现一间茅屋,茅草垒地整齐,像是新建的,茅屋周围整齐地站着影杀,手中皆拿着火把。
我们停下来,文筹前来禀告,“公子,所有一切都准备妥当,苏将军一家已经在茅草屋中。”
公子点点头。
“将人带进去。”
冷冷一声吩咐,一个被蒙着面的人被带到前面来,踉踉跄跄被推往茅屋之中。
心又开始疼了。
“你想干什么?”
我望着他冷冷的一张脸。
“苏谦犯了谋逆大罪,私自调动军队,按律法当诛九族,看在苏家三代忠心为朝,特保其荣光,秘密烧死。”
我摇摇头,“不可能。”
“苏谦已俯首认罪。你应该庆幸苏家三代的英名得以保全,苏定对我这样的做法可是赞同得很。”
“至于洛胥扬,看在落颜山庄为国家捐出一半家产的份上,也当作一场意外身亡,保其荣光。谋反这样的大罪,没有哪个家族愿意世世代代背上不忠不义的罪名。”
全身如同被人泼了凉水一般,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放火。”
冷冷一声,站在茅屋周围的影杀准确无误地将火把扔到茅屋之上,干燥的茅草很快燃起来。
“不要!”我疯了一般冲过去,却在半中央被生生拦了回来。
我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茅草屋的火势越来越大。
身边的人走进,捏着我的下巴,“还不流泪吗?这是我送你的大礼,苏家不是抛弃了你吗?洛胥扬也抛弃了你?我为你报了这些仇,你不必谢我。”
我死死盯着他,不能说话,他示意抓着我的人放开。
自己也松开,站在我面前,神色冷凝,向我庄重宣告道:“小虞,你自由了。”
然后转身离开,围在茅草周围的影杀陆续退场。
我腿一软跪倒在地,眼中无泪,我已经很多年很多年不会流眼泪了,可这一刻,心这样痛,我究竟是为谁而痛。
在这熊熊烈火中的是我爱的人啊,所有我曾经最爱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