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闹腾,该走的也都走了,大堂之上,只有我,苏谦,苏将军三人,下人都已令退下去了。
苏谦站在大堂不肯下去,苏将军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他无奈下去了。
他打量了我片刻,苏将军戎马半生,这眼风凌厉地让我也有些心惊,半晌他大笑了一声,“难怪内人一眼认为你便是墨儿,这模样确然有几分像我小女。”
我笑道,“并不是我执意要来做你苏家的千金,苏将军为何连杯茶也不给。”
他一愣,似乎没想到我一开始便这样不留情面,我问他,“听说苏墨失踪的时候是和苏将军在一起的,苏将军不给我讲讲吗?否则尊夫人一醒来问我这些事情,岂不是要露馅了。”
“你……,”他仿佛被气得面色发白,“我还没答应让你做我苏家的女儿,我苏家的子女可不是谁随便都能做的。”
“那好,我先走了。”我作势便要走。
“站住!”他在身后大喝一声,我停下来,冷笑着。
“五天后,是我父亲大寿,到时我会在寿宴上亲口宣布你是我苏家的女儿,苏墨。”
我没说话,径自往出走。
“你去哪里?”
“去厨房,看看我娘亲的药炖好了没有。”
将军府这些年也没什么大的变化,出了大堂,十年前种的爬山虎已爬满了整个花架,阳光洒下来,挂在花架中央的鹦鹉在平衡木上跳来跳去,拴在脚上的链子叮铃作响,这已不是十年前的那只鹦鹉了,虽然模样无什么差别。
绕过花庭,绕过花园,向东一百一十步便是厨房,结果有些差异,闭着眼睛走了不过六十步就撞上厨房的门框。
我捂着撞得生疼的额头,蹲在地上扇火的百里目瞪口呆地停下手里的扇子,“小叶子,你傻了,这么明显个门,你也能撞到门框上去。”
门外的婢女老远就捂着嘴笑,大概是没想到他们苏府回来的小姐居然是个傻子。
我揉了揉额角,笑道,“大概是吧,有些开心傻了,苏将军说要五天后乘着通彻侯大寿在众人面前宣布我是他女儿呢?”
他继续扇着手里的药,“那你怎么会同意?”
“被逼的,本来也不想同意,对了,你难道不知道我现在不叫小叶子吗?”
他没回头,“早听说了,说是洛府的人,叫什么小棠,可我哪里知道是你,还以为是有什么居心的人,这大堂上一见你,就明白了。”
“恭喜你啊,丫头,想清楚了。”
我摇摇头,“没想清楚,你也明白,我哪是想能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那你现在这是……”
“走一步看一步吧,最多,最多也不过一死。”
他摇摇头,提起手里熬药的砂壶,倒进案上的白玉壶中,“你的事情我从来掺和不了,不过你若是死了,我可真救不了。”
我将盘子端起来,笑道,“你不是不死不救的神医么?百里。”
百里正色道,“我是神医,可不是神人,人若进了阎王殿,我一介凡人怎么拉得回来。”又摸摸我的头,“丫头,这些年我看着你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可不要到这会了想不开。”
我笑道,“我知道,同你开玩笑的,我先走了,有机会再长谈。”
他点头。
百里神医,百里枯,十年前我遇到他的时候他便已经小有名气,长居琼华山,师从何处我倒是不知。
若是说这世上我能全然相信谁,那便是百里了。
彼时做杀手时受的伤多半都是他给我处理的,那时候作为一个地杀,沉香宫最卑微的存在,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从来也不是作为人的存在。受伤了便没人处理,感染风寒死了也就死了。
那是第几次受伤来着,好像是第三次吧,被对方一剑穿透肩胛,伤口未及时处理,随手拿破布包扎了,后来发炎,整个人高烧不退,被扔到了夜暄峰山脚下,打算处理我尸体的影杀因为疏忽,便被路过山脚下的百里枯给救了。
沉香宫,除非死才可离开,后来自然是被找到了,却从那以后受了伤,便自发去找他。一回生,二回熟。对我来说真正像哥哥的人一样的是百里。
三年前,知道苏府上招纳贤医,我央求他,他也破了不救权贵的规矩来苏府上就是三年。
我端着药回了大堂,苏夫人已被移到房间去了,跟着下人去了苏夫人的房间,她还未醒,苏将军守在她的身边,我将药放在桌上便出来了,苏谦站在门口,问我,“我爹没对你说什么不客气的话吧?”
我摇摇头。
“苏将军会在五日后正式认我做他的女儿,以后你就是我哥哥了。”
他欣喜道,“真的?”
我点点头。
“那你呢?”
“我?”我指指我自己,他点点头,我自嘲一笑,“我自然是极为愿意的,能做三代为将的苏家的千金,谁不愿意呢?”
说话的时候背对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却听见他在背后小心道,“那小棠,我带你在苏府转转,你熟悉熟悉。”
我点点头。
苏府这些年一直在扩建的便是后山的练兵场,前院倒也没什么变化,后山的松树葱葱郁郁,因为松树四季常青,且易活,所以这府上见得最多的还是松树,间或有几只松树抱着树枝在树上摇头晃脑,分外可爱。
一路鸟语不绝,却在去练兵场的路上看见一处墓碑,我好奇走过去,苏谦也没有阻拦。简简单单几个字,“爱女苏墨之墓”,下面署的立碑人的名字是“苏定”。苏定,便是如今的镇北大将军。
“苏墨不是失踪了吗?”
“我爹担心我小妹死了魂也没有归处,就用她生前的衣服立了这衣冠冢,担心立在寻常之地,被我娘看见了又徒增心伤,便立在此处,他每日走过,也能时时拜祭。”
来苏府的第二日,苏夫人的身体好些了便一起吃饭,苏夫人脸色枯黄,大概是这些年思女过度,也看得出来,苏将军是极其疼爱他的夫人。
我坐在苏夫人手边,听她絮絮叨叨将苏墨小时候的事情,又将一块红烧鲫鱼夹在我碗里,说,“墨儿,你小时候最爱吃娘亲做的这鱼,娘撒懒,很少给你做,你同你爹去芜湖的时候还嚷嚷要娘做,娘没有做,这些年想起来就后悔。”
苏将军有些听不下去了,揽着他夫人的肩膀,“别说了,素蓉,孩子回来了,该高兴些。”
苏夫人红了眼圈,靠在苏将军怀中,闭着眼睛,大片的眼泪往下掉,“阿定,如果没有这天我该怎么办?阿定,老天对我不薄,将我的墨儿带回来了。”
我喉头一片酸涩,匆匆忙忙将鱼肉咽下去,一个不妨鱼刺卡在喉中,上下不得。
苏夫人问,“怎么样?墨儿,这么多年味道没有变吧?”
我艰难点点头,苏夫人又夹了几片鱼肉放在我碗里。
她不知道,自从我做杀手的那天起就不吃鱼肉了吗?要知道鱼刺也能杀人,我便曾经用鱼刺杀过人,在一块坚硬的小短刺上抹了毒药,只要那刺划破皮肤进入血液,连最后一句话也留不下,立时便死。
吃完饭回了房间,还是原来那间房间,旧时的模样,关了房门,一室阳光锁在屋外,整个人窝在椅子里,眼泪涌上来,我抬头,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流过泪了,很早以前,我发誓,我再也不会流泪,即便是为了自己。
所以痛也就这样痛着。
苏谦在外面敲门,关切道,“小棠,你有没有不舒服,吃饭的时候我看你神色不太对。”
我强自笑道,“没事。”
一开口,那梗在喉头的刺存在感如此清晰,喉咙大概是破了。
原想这刺自己会下去吧,过了两日也没有下去,相反一日一日痛着,嗓子有些沙哑了,无奈便去找百里。
百里举着烛台瞧了半天,“这刺卡了有两日了吧,怎么才来看?”
我勉强笑着,没有说话。
他贴着我的背使劲一拍,顿时喉头那根刺就下去了,我有点不可置信问他,“这就好了?”
“当然,被鱼刺卡了,一拍就能下去,这是常识你可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
好像知道,记忆中,那时候也时常被鱼刺卡,娘亲总会手掌贴着我背轻轻拍两下,有时候哥哥调皮,装作老成的样子替我拍下去,还要跟娘亲说,“娘,你看小妹多笨啊,吃个鱼也能卡住。”
我笑道,“不就是根鱼刺吗?”
百里洗着手,“对,就是根鱼刺,嗓子都发炎了,你若是再迟来个两三天,嗓子都废了。”
我辩驳道,“哪有那么严重。”
百里拿过放在架子上的毛巾擦着手踱到我跟前,“小叶子,你不开心?”
我没说话。
他一把将毛巾丢开,手支着扶拦困住我盯着我的眼睛疑惑道,“按理说,你应该开心才对,这苏夫人这些年就是因为思念你,连身体都搞成这样。你有什么理由不回来?”
我推开他,面色有些发冷,“我从来没有机会回来。”
“那现在机会来了,你为什么不开心?”他疑惑地歪着头,又仿佛明白什么,“我好像听府中下人议论洛相调查四月前左相宋枢被杀一案,说已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同沉香宫二殿主有关。”
“这么一想,而你,”他面色有些凝重,“你不会还真是杀害那宋枢的杀手吧?”
“既然如此,你怎么还敢在这里留着,那洛相办案向来铁面无私,哪怕你是苏将军的千金,也难逃其责。苏夫人如今可遭不得大的变故,你为了她的身体,可要斟酌着些。”
呵呵,事到如今,我哪里还有斟酌的余地,那晚没有走,现在也走不了。
我没说话,起身就往外走。
“丫头,你这些年过得不容易我知道,心中难免有些怨恨,可千万不要一时意气犯下大错。”
“我知道。”我笑着摆摆手。
屋外天气晴朗,微风轻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