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升虽是体弱，但平日里学习刻苦，加之其才智确实脱颖，因此书院对其倒也颇为照顾，特许他出门时可借用书院的马车。慕久敬小心搀扶着蒋升上了马车，又嘱咐车夫慢些赶车，这才缓缓出了城，往书院而去。
夜隐见慕南星还有些不放心的样子，便拉着她一路跟了上去。此时已是夜幕降临，昏暗的光线掩盖了两人穿梭于树间的身影……
马车内，蒋升斜着身子倚靠在车壁上，一手还是用尽全力捂在胸口处，似乎这样做便能减轻些痛苦……
“难怪你突然想通了，拉着我来找云天书楼的当家……我还以为能为你做些什么，哪怕是求馨儿给你想办法让书卖得好些，这样一来家里也能有些富余……”
慕久敬有些失神地看着蒋升，喃喃道。
蒋升朝他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慢慢说道，“你已经……帮我……许多了，够了……”
“若是我能早点发觉你的病情，请馨儿还有夜公子为你想想办法，说不定你还有救……”这几次的事件，让他隐隐感觉到夜隐颇为不简单，连带着妹妹也变得更加有见识了，于是便有些懊悔没有早些替好友求助……
“这是命……我也、没有想到……”
蒋升隐忍着眼中的酸涩，他何尝不是懊悔万分？若知道自己早早便要丧命，就不该为了所谓的自尊而将书稿积压在手中，自以为终有一日能遇见伯乐，从此名扬天下……若他早点将书稿卖了，攒下稿酬，此时便能交给妻儿……
“来日、稿酬、就拜托你……”
“我知道，我一定会让馨儿帮你争取丰厚些的稿酬，好叫这些钱能给嫂子侄儿过得好一点……云天书楼收了你的书，自然不会在稿酬上苛刻的，说不定这笔钱供养娘俩十年八年的不成问题，届时侄儿也大了，你就放心吧……”
“但愿……”如叹息般的两个字，透出深深的无力感。
如何能放心呢……娇妻幼子，自此便要天人永隔，再多的悔恨也无法弥补这些年独自赴京求学而对家人的冷落，若时光能重来，他一定不会再离开他们……
若不是疼痛太剧烈，若不是不想拖着这样一副身子而拖累别人也拖累自己……他真的很想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苟活下去……
马车终是将两人送回了书院，等慕久敬扶着蒋升回到他的厢房时，一进门便有些愣住了。
只见房内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住在这里的人已经离开了一样，所有的私人物品皆收拢进了箱笼，被褥也打包起来搁置在了角落里，空无一物的床榻之上，赫然摆放着一套皂色襕衫，那是蒋升平日里舍不得穿的……
“你……怎么……”慕久敬看着这些已然收拾停当的物什，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一边收拾……一边想……最后还是……决定去找你……”说完，释然一笑，而冷汗却蜿蜒而落，使得那抹笑容叫人异常揪心。
慕久敬看他这咬牙忍痛的样子，终究还是放下心中的不舍之情，与其受这心疾折磨，不如早日转世投胎，以好友的才情，来世必定也是一颗明珠吧……他深吸一口气，扶着他走到床头坐下，看着他沉痛道，“蒋兄可还有什么遗愿？”
蒋升闻言，只是缓缓摇头，目光依依不舍的在整个厢房内来回巡视，他在这里度过了三年的时光，结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友人，这其中交情最好的便是慕久敬，两人同是孤苦无依的处境，他只有妻儿，而慕久敬只有妹妹……
想到这里，蒋升忽然看着好友问道，“令妹……”
他想说，慕久敬的妹妹看起来并不是普通人，她身上隐隐约约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非常特别，虽说他从未接触过妖者，但他却莫名笃定那就是传说中的妖气……
自从昨夜以来，他的感官明显发生了变化，在他眼里，不再是以外形来分辨事物的不同，而是以事物散发的气息来辨别，阳气、阴气、鬼气，以及妖气……从他们踏入夜氏大门开始，他便无法再感受到任何气息，直到慕南星出现，她身上的气息虽然也不明显，但已经足够引起他的注意了。
蒋升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太岁之气在干扰他，而慕南星身上的妖气还未被完全掩盖，因此才叫他察觉出了一丝端倪……
话到嘴边，他又想起慕南星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没有任何杂质，端庄而敏慧，一派书卷气，这让同为读书人的他感到莫名的信任和亲切……
若说是妖，又为何会这样呢……
“怎么了？”慕久敬还以为他要交代有关书稿的事，认真的看着他，等着下文。
“没事……”最终，还是凭直觉认为对方不会伤害好友而选择了缄默。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慕久敬有些着急，以为蒋升又因自傲而拉不下面子求他帮忙。
蒋升摇摇头，沉默了半晌，最终才缓缓低语：
“我……想回去……看看……妻儿……”这是他最后的心愿，可惜眼下却无法实现，路途遥远是其一，他更怕的是他看见家人之后会更舍不得离去……
慕久敬因他的话而垂头拭泪，哽咽道，“会回去的，我们会送你回到故土的……”
月光从窗户洒落在地，谁也没想起来要点灯，就这么任由清冷的月光将满室的哀伤衬托得更加悲凉。
将升在慕久敬的帮助下换好了衣裳，又拿帕子擦去了满脸的汗水，而后便端端正正地仰卧在床上，手中捏着那枚黄符，兀自凝神看了一会儿……
最终，那只肤色发青的手缓缓将黄符送入了口中——
慕久敬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强忍着眼泪，只因泪水会模糊他的视线……
黄符入口后，将升看了慕久敬最后一眼，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多时，他便觉得心房处的疼痛很快就离他而去了，浑身上下一松，他欣喜地睁开了眼，却发现自己已然飘荡在了空中，竟不知是到了何处……
直到那座熟悉的山庄在青山环绕中闯入了他的视线，他才恍然，这是他的家乡！他回来了！
魂体很快向那座山庄而去，他如愿看见了自家的小院，自己的妻，自己的幼子……
这一次，他彻底闭上了双眼，任由黄符牵动着他的魂体如风般飘荡，去往曾经的西镜之域，归于冥府。
“回去吧。”
夜空之下，两道身影目送蒋升的魂体离去。
夜隐抬手以指拭去慕南星颊边的一滴墨渍，刚才她听闻蒋升想在最后见见家人，便迅速加画了一张灵符，在他魂体脱离时及时甩出，灵符这才牵引着魂体回到了出生地，而不是直奔冥府……
慕南星又看了一眼沉浸在悲痛中的慕久敬，微微叹了口气，“回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