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犽和戒本来是打算到泽鲁那里去,麻烦他帮忙安排一下的。当年那事之后是泽鲁先赶到他们身边,带他们逃离了血族的捕猎,泽鲁在云错消失后照顾了他们很久,也一度说过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麻烦之类的话,以这么多年的交情,找泽鲁帮忙也不为过。
可是那犽却干脆地回答云错说:“没有。”
“那,住在这里罢。”云错说完这话就带着那犽和戒下楼在安全系统中做记录,回来又将门锁重置,记下了两人的掌纹。路西法坐在沙发上,一直望着柜子上的那些糖果盒,缓缓地,闭上了眼。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听过“背叛者那犽”这个名字,找到云错之后没有主动去找他们,一来是因为云错不记得之前的事,他希望她能够像普通的人类一样生活,哪怕只有几十年;二来是因为他知道那犽一直都不肯原谅他,让那犽来到云错身边的话……他或许就不能时刻陪着她了。
睁开眼,果然看到那犽不善的眼神。
——或许,该走了。路西法想。
晚饭是戒下厨做的,跟一千多年前一样。云错简单地吃了一点就上楼了,什么话也没有说。或许路西法说的那些都没有错,这个那犽和戒是她曾经非常重要的人,所以即使现在封印了记忆也仍然对他们怀抱着莫名的好感。可是这样的好感却让她自己感到……难过?寂寞?她不知道这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叫什么。
门被轻轻叩响,云错知道是外面的是路西法。她没有回答,路西法就一直站在门外,良久,云错才哑着嗓子说了一句“请进”。
路西法进门就要开灯,关上门,云错坐在窗前的地上,背对着他,命令一般地说:“关灯。”
已经熟悉了云错习惯的路西法不发一言地将灯关上,黑暗又淹没了整个房间。
夜晚的诺得像是片海,夜色涌动着,黑色的海波翻滚,点点灯火在脚下,像是从天空中掉落的星子。云错坐在窗前,神色宁静地望着脚下的人间。
路西法走到云错身侧,也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隐约看得到云错平静的脸上有着水一样的寂寞。
“呐……云错,为什么总是躲在黑暗里?”
云错没有看他,只是静静地,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回答说:“黑暗抹杀了外在和注视,自由被释放,灵魂摆脱物质枷锁,摆脱挣扎的命运。黑暗适于隐藏。”
云错几乎从来不向别人袒露内心,现在说出这番话来,路西法知道,即使现在的云错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心里一定是在挣扎着的。突然被告知自己体内的灵魂是沉睡着的,仿佛一下子就要抹杀一直以来的存在一样,不,不是抹杀,而是更为令人心慌的,吞噬。
这一刻,路西法突然很想看清现在的云错有着怎样的神情,怎样的眼神。
“没有了注视,你叫我怎么看你的脸?”
“脸是虚伪的。”云错的声音依旧古井般平静。
“但是它会透露你的心。”
“心是用眼睛来看的吗?即使是在眼睛看不到的黑暗里,你不是也一样准确地找到了我吗?”云错和路西法的对话,像是毫无感情的对台词,此刻却带了点讽刺。
——我希望你能够打开窗子,看到光的缤纷,感受到它给你的温暖。
——光这种东西,虚伪而苛刻,是刻薄的。
——比你对待你自己更苛刻吗?
——人类这种自私的生物,允许自己的任何事,却不允许别人做同样的事情。
“别这样。”路西法的声音盈满疼惜,因为爱惜,爱惜到心都痛。
“那又该怎样?”云错转过头来,望着路西法,黑暗中,银色的瞳子冰冷彻寒。两个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云错说话的气息甚至可以到达路西法的肌肤。
那又怎样呢?那又怎样呢?云错她……根本就是一个不知道该如何选择的迷茫懵懂的小孩啊。对于未知,害怕,拒绝,躲在她所熟悉的黑暗里,也一样拒绝着改变。
路西法小心翼翼地捂上了云错的眼,不愿看她如此无情的样子。
黑暗,她已经习惯黑暗了。
她人生的前十多年都是在伊甸的地下铁牢度过的,那里,只有黑暗……只有黑暗。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人送饭来。那个小小的出口透进微弱的光,唤醒她隐约的记忆。
不,不算是记忆。只是某种很久远了的尘封了的感觉。
没有边际的黑暗,她一个人在那样的黑暗里,孤独地蜷缩在角落里。慢慢地,慢慢地,她开始熟悉甚至依赖上那样的黑暗。到后来,身处阳光底下总觉得那么不自在,好像被什么束缚着。她知道,那是别人的目光和她自己的注视。
他人的注视,是束缚自己真性的绳索。在别人的注视下,无法保持真正的自己,总是带着虚伪的面具,即便是讨厌这样虚伪的自己,却仍然难以摆脱,即使是在没有了别人的时候,只要一想到还有光的存在,也许在某处就有别人的视线正在注视着自己,再退一步,即使没有看不见的视线,可是,即使只有自己能够看到,也还是很难吐露出真实。
难以摆脱的……虚伪和欺骗。
即使厌恶,也无法摆脱。
但是……在黑暗中的话,消失了那些枷锁一样的标准,没有了他人的观看,也就再也不必表演什么来给人看了,于是,真正的那个自己,长久以来被光封印起来了的那个真实的自我,挣脱束缚,重获自由。
黑暗否定一切看于被看的关系,真实反而获得自由。
但是……
她无法否认,永远都没有光的话,也会寂寞。因为一切色彩都被否定了,只有一片虚混的黑暗,那种寂寞……很折磨。
那个小小的送食物进来的窗口每天两次透进微弱的光。那一点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引诱着她,用它温暖的感触和缤纷的色彩召唤着她,告诉她说:“你太寂寞了,你太寂寞了,你太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