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予惘对于生活的水准随意到了极致,晚膳随随便便的清汤寡水就应付过去了。趁着乐清平还在吃,便先出去了一趟,但马上又回来了。
“昙儿你看看,只是以往为师行走江湖时遇到的病例。”任予惘的手里面抓着一叠穿线本,递给乐清平,“怎么样,没有见过吧?”
这种式样的穿线本乐清平自然是没有见过的,任予惘哪里知道三百年后的书本穿线法又是什么一种样式。
乐清平颤颤巍巍的双手接过这一套医学珍品,小心翼翼翻动纸页。里面记载着的方法很杂,但杂得很精。外用与内服皆为持恒,任予惘还把患者的修复期表现给记下,可惜字迹太过于潦草,乐清平几乎看不懂。
“师父,您这字……”
“为师知道自己的字好,不用徒儿夸。”
“好看是好看,就是徒儿……有点看不懂。”
“行。”任予惘捋一捋胡子,“那为师给你讲讲吧。”任予惘说着一边喝着酒杯里面的酒。
乐清平寻遍了整个膳房,都没有找到纸笔。冲出去寻了支有点秃头的毛笔和砚台糙纸,准备重新开始乖乖听课。不想任予惘酒喝得高兴,放弃了这个打算。
“月色正好,酒香醇厚,还有美人作伴。昙儿你说我这老头子还教不教得下去了?”任予惘眯了一口刚刚开的老酒,嘶一口气。
乐清平皱皱鼻子。
“这样吧,你明天来我们那个榆木脑袋瓜子班里一起上堂课,我明天讲讲病例。”
乐清平只好妥协:“好吧。”任予惘轻笑一声。
“那师父,面对这美酒佳人,准备赏一夜的月吗?”
“你想的话也行。”他摇摇酒杯里面的酒,“听说你昨天和李凝尘去逛了窑子?怎样,好玩吗?”
“不好玩,一点儿也不好玩。不明白凝尘为什么会喜欢去这种地方玩。”
“李凝尘在李家受宠,又常年与兵将交流,学学男子做事也无伤大雅。”
“李家毕竟是大户人家,结识的人也必定也是名贵雅士。又怎会带着凝尘去逛窑子呢。”乐清平有点闷闷的。
“怎么,还在纠结这一点啊。改天师父带你去青楼看看?”
“师父您……别了别了。”
任予惘轻笑两声:“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昙儿这样的。你的拘束,让我认为一定是从小生活在一个极为模式化的地方的。但是又从容。从容不是不卑不亢,从容是大度大方,这是一种要从小练就的东西,像为师是练不来的。你是哪个世家的小姐吧,对吗?”
乐清平没有吱声。
“其实越压抑,越放纵。等到从牢笼被放出的那一天,大概会飞翔得更加狂妄。反之,如履薄冰。”
任予惘一甩手腕,又咽下去了一杯酒。眼睛自始至终都投降月亮,他的瞳孔里,也映着月印。
“我是在妩水以东的那座山上遇见你师母的,一个清清爽爽的小丫头,扎着麻花辫,一层刘海儿,这样跑过来。”说而转头瞥了一眼乐清平,“没有你这样拘束又从容,她只是一个野丫头。与世无争的野丫头。”
但是最后还是被卷入了世家纷争啊。乐清平在心里悄悄回答。
“呵呵,陈胤禧。一个小小炼铜士的女儿,被世家查杀。”
“昙儿怎么不说话了。昙儿你说有趣不有趣?”
“……”
第二日迫近凌晨的清晨,乐清平难得一次被迫早起与学徒们一起上课。从前在千淼国,虽然起的早但是自己努力用功,来了烈炎国,一直睡到了春华堂开诊,后来跟着祁子烨的作息时间晚起。
乐清平在床上肆意的伸展身子,翻了一个身扑向墙面,展开手心看看里面的字,才一咕噜爬起来。还剩下八十四天,乐清平深深的感觉,自己,时日不多了。
“都怪祁子烨,找我做什么理疗啊。还有混蛋师父。”她闭着眼睛半坐在床上,嘴巴里面却嘟囔着。但其实并无怪罪的意思。
学堂可是要比护国公府的书房简陋多了,而且坐着十几个学生,笔墨纸砚乱糟糟的摆在桌子上。可庆乐清平之前是天天在诊堂享受任予惘的单独教课,没有受这种苦。
乐清平一进去,立刻引来所有人的侧目,她找了空位置坐下,巧的是那桌上摆放了文房四宝。
“喂。”一个眼尾向上挑的、看起来可以称上一声师兄的,“新来的,往后面坐去。这个位置是我的。”
“啊……对不住啊。”乐清平转身走到最后一排,一个采光不好的地方坐下了。捏起一支头分成两岔、凝固了墨水的毛笔不知所措。
“那就是云大夫?”
“可不是,看起来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神啊,还不是被凌师兄给叫到后面去了。”
“人家可是凌师兄啊……”
此处爱好偷听刺客脚步的乐清平假装耳聋。凌师兄,应该是一个不好惹的人。以后不能正面起冲突什么的,位置往后坐都是小事情,得罪了可不得了。
乐清平正在进行例行的人格品读,刚刚准备进一步分析,就被任予惘的大嗓门炸了回来:“昙儿呢?怎么坐在那么后面的角落里啊?凌嘉奕你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帮小师妹准备一个绝佳上座?为师平时怎么教你们的?要投其所好。知道为师独宠昙儿也不去奉承一下?你们以后可是要进太医院的哟,侍奉的可都是一个个祖宗呐。
“你瞪什么瞪?知道你有傲骨行了吧。那您傲骨医生以后行医江湖吧,我们这种迂腐没脸没皮的帮人家看个病还不能实话实说的势力小人群体不适合你们。
“昙儿来,往前坐。今天小袁没来?那你就坐那个空位置吧。苦了我俊秀的娃儿啊,白天被书背得要死晚上还得去帮哪家夫人做一个按摩。”
任予惘甩甩手,这算是结束了,正式上课。乐清平坐在凌嘉奕旁边心里发憷,之前推论的春华堂第一不能惹,这下是当着所有人当面刚上了。战战兢兢抚平纸纹,努力把全部心思放在任予惘的顿挫语调上。
“今天来分析一下为师在江湖行医时碰到的古怪病例,有以后考虑行走江湖的爱徒们可以仔细听听。”任予惘还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上,乐清平恨不得把头塞到地砖缝隙里面。
“在千淼国的时候,遇一妇人求诊。自家往来先祖,都只育女,从未得子。”任予惘开始严肃起来,乐清平可以感受到凌嘉奕在旁边奋笔如飞。
凌嘉奕问:“问师父,那妇人家可是一直居于一处?”
“女儿常有远嫁。”
凌嘉奕把乐清平的疑惑给问出来了。造成影响的及有可能是环境,当然遗传也极有可能。所以要一步步排查。乐清平与凌嘉奕的步调是一致的。
“有何忌口之类?”
“食素。”
“生活习惯与常人有误不同?”
“夜半起舞。”
“有何特殊嗜好?”
“皆为合理范围。”
“祖传之类?”
“脉息?”
“月经如何?”
“眼、舌、喉?”
“……”
“可曾做过针灸艾灸刮痧之类?”
一开始乐清平还是跟得上的,甚至偶尔会有想法重叠。但到后面凌嘉奕问得太快、反应得太快了,乐清平甚至有些摸不清头脑他提问的目的。好在自己练就一手飞笔字,全部记下,很快就可以串联到一起。偷瞄凌嘉奕,却停笔了。
在接下来的半炷香时间内,乐清平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她几乎可以感觉到凌嘉奕的思想几乎要溢出来了,但自己根本没有丝毫头绪。
看着凌嘉奕的神情,大概只恨自己没有亲临现场吧。乐清平把笔蘸好了墨汁,在砚台边梳理得规规整整,然后以优雅的姿态,伏案立笔,接着,就没有动静了。
此时的天,泛着鱼肚皮的青白色。
待到正午时分,他们才被放出来。
乐清平随着学徒们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从门框里面游离出来。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天空了。阳光刺眼,初春的风也透凉。乐清平闭上眼睛,细细感受脑内的浆糊时不时的冒泡泡。这样好像可以放松一下。
但她不能一直闭着眼睛,因为这样,是会撞到人的。
上午还在悄声议论自己的声音又响起了,在恭敬的和自己道别。乐清平不停的睁眼闭眼,回话微笑,练就的一身客套功夫在哪里都很有用。
在刚刚过去的几个时辰内,至于是几个,乐清平懒惰于回顾了。乐清平先是听着凌嘉奕的各种案例分析,周围学徒的激烈讨论,他们中有几位的医学思维是乐清平望尘莫及的。还有出诊经历要远远多于自己,经验十足,提出的看法之类乐清平一开始是几乎跟不上的。
她又找到了初期的那种迷茫感,迷茫到了此时此刻,一点食欲都没有。
多亏了她没有自暴自弃,一直认真听着周围的推论,至于最后是她提出了近乎完美的诊断,倒是要多亏了自己对于千淼国风土人情的了解。这是听别人谈到的,刚好自己什么都不会干,就从这一点下手。没想到推论着竟还得到了突破。
她如同干瘪而丑陋的丑橘一般行走着,行走在南北之间,甜涩之中。
不想被凌嘉奕叫住了:“云大夫。”
“嗯?”此时的乐清平,是涩掉的干瘪橘子。
凌嘉奕看着乐清平,而乐清平也回望着凌嘉奕。不知此时二人眼中的彼此是什么样子的,初春的阳光还是刺眼,估计都是黑乎乎的一块、身上还有点反光的东西。
过了一会,他才说话:“失敬了。”
“啊?”
来不及多问,凌嘉奕就走了。
这个人看起来竟然还该死的头脑清醒,是我失敬了。乐清平在心里叨念。
凌嘉奕只是败给了自己对于千淼国的熟悉罢了。他的天赋,乐清平自愧不如。
甚是没有胃口呐,但为了自己不被饿死在学堂里,乐清平只好食不知味的扒着白米饭。这里不是护国公府,没有机灵的丫鬟,自己一个动作就知道端茶送水。上一半课出去吃点东西,肯定是要被在背地里议论的吧。
想到这里,乐清平不由得回味起凌嘉奕的话来。看样子,凌师兄没有对自己有什么反感之类?乐清平呼出一口气,继续扒饭碗。
原本想着,来到这里以后,没有牵挂没有束缚,可以随心所欲。结果还是被自己从来的习惯操控着,仔细的察言观色。唯一一个被自己一时情感波动爱理不理的,还是狐族战神。狐族的实力不可小觑,自己千不该万不该,怎么会惹上这样一个人。
乐清平一顿饭吃得屡屡皱眉,甚至收拾碗筷的时候都打好主意要去和寂道歉。
“我就这样不可理喻一女的,我能拿我怎么办。”乐清平自言自语,“如果不这么为人处世,我也不是乐清平了。”
正午的阳光这么刺眼,使人有点昏睡。想着下午的课程,她有点烦厌。
乐清平靠在柱子上,心里回忆着李凝尘的逃课论。
“我高兴就上,不高兴就不上。我不喜欢的课,上了也是不听。与其这样佯装认真,倒不如直接捅破了告诉父亲母亲,我就这样一人。其实他们也不会怎样对吧?总比欺骗他们来得好。
女孩子家家,最后总是要嫁人的。我可是将军府的嫡女,我的胞兄也是极为出名的。昙儿你说,我的未来,就算是不学无术,那又会怎样。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你一样的,可以无牵无挂的学医。你总说自己的叔父不管你,但若不是百般纵容,你又怎么可能轻易从你叔父身边离家出走?”
回神,叹息。
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你一样的,凝尘。我是悯世郡主,我是云大夫。我有身为郡主的责任,我有我想守护的梦。虽说我私自出逃,不知千淼国会乱成什么样子呢。
在这里,乐清平鬼使神差的成了云大夫。云大夫是她所憧憬,依照云大夫的流传后世的品行,又怎么可以轻易的说不学就不学。即使乐清平曾经对其不信。
“云大夫。”凌嘉奕的声音刺破了笼罩在乐清平身周的阳光保护层,“师父叫你过去。”
“哦,好。师父在哪儿呢。”
“正门口。”
“啊?”
“……师父被宣进宫行诊,让你我跟着。”
这一天天的,烈炎国皇宫里的御医都死了吗,怎么动不动的就请任大夫的。
“来了。”
三个人坐在马车里,无言相对,很尴尬。任予惘在例行睡午觉,乐清平想着要怎么面对祁子烨,而凌嘉奕又是不爱讲话的。
“云大夫。”凌嘉奕是最先开口的,但是为了不惊扰任予惘,声响放得极底。
“凌师兄,有事?”乐清平也低声回话。
“请教一下云大夫,可是自幼学医的?”
“呃……”乐清平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好含糊其辞,“师兄没听说吗,我在被李小姐找到前,磕到了脑袋,之前的事情忘记了。还有,师兄您别叫我云大夫了,师妹受不住……您就叫我昙师妹吧。”
“云大夫说笑了。我好像之前听袁师弟说,云大夫是离家出走?”
这好像是对祁子烨的说辞,自己怎么就忘记了呢。宫里人多眼杂,三皇子又与自己格外亲密,受到的关注自然很大。那位“袁师弟”估计就是师父口中出诊的小袁吧,贵妇人之间的消息流通的是很快的。
“哈哈,师兄这消息来得倒是快啊。我是从小学医的,但天赋之类自是比不上师兄的。以后还要多靠师兄提携。”
“我是从小就拜在师父门下的。”他说着停顿了一下,“比起天赋,还是师妹更胜一筹。”
凌嘉奕又怎么可能会知道,乐清平的教师们是太、御医院的杠把子们,接受的是三百年后的医学,生活在任予惘常常光顾的千淼国。乐清平苦笑道:“师兄才比我大几岁啊,而且刚刚在学堂,师兄明明更为思路清晰。”
“可终究还是你赢了。”
“我……只是投机取巧罢了。”乐清平急忙回答,没有细细品味这话其中意思。凌嘉奕不再说话,薄唇抿紧了。
马车慢下来,外面锣鼓喧天。任予惘动了一动,像是梦到了什么,依旧不醒。窗帘晃来晃去的,乐清平从夹缝里向外望,原来是一个戏班子。人头攒动得眼花缭乱,只是瞥见白面小旦。墨点破面,一双眼倒是被勾勒得深情款款。扭回头,撞上凌嘉奕的眼睛,也在瞧着车外吗。
乐清平垂下眼帘,她这辈子最凶险的眼神碰撞,头号是御药局一把手、那个整天逼自己背书的程老头子,二号是管礼仪的嬷嬷,至于国君叔父之类,为了自己长命百岁,都尽量不去对视。
至于三号……乐清平突然想到了李云翎。李公子应该高兴才是吧,看起来也不是很乐意娶自己的样子。她靠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脑袋里尽是曾经的芳华万千。
马夫勒马,三人下车。
讲真,在三百年时间的冲刷里,马车倒是亘古不变。三百年后的马车最多就是宽敞一点,而且乐清平的皇家座驾,自然要比春华堂的马车大的。
一路上无话,乐清平的脑袋瓜子里又成了一片空白。阳光刺眼,眼皮打架,身心困倦,迷迷糊糊的这样走到了舜华宫。
宫门前站着一个年纪与乐清平相仿的宫女,见到他们三人,赶紧迎上来:“任大夫,您可算是来了!”说罢不忘对凌嘉奕和乐清平行礼。
那宫女领着三人走了正门而入,看见丰腴美人被纱帘遮挡得隐隐绰绰的侧卧,听见有声音,便懒懒撑起身子,马上又宫女去扶。
跟着师父跪安:“见过都妃娘娘。”
“平身。”那美人答。声色如同藕断丝连,甚是撩人。
都妃靠着床栏,看着任予惘被请上一边的交椅。美眸飘忽过,扫了一眼更在后边的两个徒弟,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乐清平。
“小姑娘,你来给本宫诊脉?”
乐清平瞥了一眼任予惘,任予惘微微点头,她便移步走向都妃床榻。想想自己以前看见皇婶诊脉,御医是要跪下的,自己便也端正跪下。
都妃娘娘一挥手:“不用帕子了。”小宫女从她的手腕上摘下了手帕。
“敢问娘娘,是哪里不适?”
“本宫这眼睛,最近是愈发不好使了。或许,是老了吧。”
“娘娘哪里的话,娘娘肤如凝脂,雾鬓云鬟。”乐清平说着把手指从都妃手腕上摘下来,问她身边的宫女,“娘娘近日的作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