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世界的倒影,都沉默地伫立,享受着永恒的孤独。
他缄默地看着那些不属于或曾属于他的欢乐,渐渐膨胀。他没法动弹,身体冰凉,依然缄默着,不再去惊扰正闪闪发光的安宁景色。
那些笑声,低哑干涩的笑声,幻觉般回荡在耳畔。他缓缓转头,倒影如夜般深沉,俄而,他干裂的眼眶里,悄然溢出一滴泪水,那纯洁无暇的晶莹就决绝地划破他的脸颊,进入空气中发出“滴答”一声,孤独星辰耀眼破碎。
他在哭,哭地悄无声息,以至于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在哭。哭泣中夹杂着含混不清的低语,哭声渐弱,他抬眼,颤抖着说道:
“黑暗呐,将会从最原始的地层愤然而起拥抱大地。月光啊,血色异军突起覆盖苍天寰宇。一切都因你而至,也因你而逝。最后,预言诗的结尾空无署名……”
层层幻影交织,七彩眩光氤氲勾画,凄凉的想象梦幻幸福。五光十色在他身边流转,可他依旧比鹰孤独、比夜漆黑、比海忧伤。
往昔岁月没能倒回,整个时空在一点点崩坏。
他奋力止住了颤抖,彻目冰冷,大声吼叫。
他醒了,又一次惊醒了,轻薄窗纱随风舞动,窗外寒风迅疾呼啸,一年年吹过这个遗忘之地,正如他年复一年沉沦在无休止的噩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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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复历786年,克罗诺斯大陆,利维索隆中心以南,有一片广袤的平原横卧于此。
格列尔平原低空布满惨淡的乌云,原本苍蓝的明亮被这遮天屏障所阻隔,天空寂静无声,仿佛丧失了本属于它的活力与主权,被阴霾所奴役。
寂静恐惧,与下方黑暗阴森的大地几乎浑然一体。
战后平原,死寂无声,一杆杆林立的破碎战旗猎猎迎风,像是在为死去的亡灵唱响最后的战歌。
大地被尸山血海覆盖,成千上万具人族或魔族、精灵、兽人以及其它少数种族的死尸层层叠叠在苍凉的大地上。他们挣扎甚至纠缠在一起,形态可怖至极,干涸的血水伴随腥臭,凝结在枯黄的土壤中,生根发芽。
残败的兵器喑哑寒光,沥沥血迹也不似新生时那般刺目了。
来年,这里可有娇妍的花朵绽放?
然而,我得告诉你,这修罗般的地狱之境,只是庞大战场上的冰山一角。
如果你是一名有足够法力的祭司,或是心怀恐惧的路人,你就会听见。凛冽的寒风里,夹杂着细微的叫喊,仿佛是那些战死的亡灵愤怒的悲吼,彷徨着厮杀。
他们也许早就失去了意识,只凭着死后的愤懑与哀伤,在无质的世界里,继续履行一个战士的行为与职责。
天幕逐渐黑沉,星斗北移,偏又是满月,苍白的月光照得整片大地鬼气森森。
恍惚间,一只套着红色皮甲,满是疮痍的手掌硬生生从尸体的缝隙间挤了出来。手掌费劲地扭动,徒劳地推搡着旁边的尸体。
肌肤苍白,指节凸出,分明是一只死人的手。
但手的主人似乎还在苟延残喘,他极力伸出手臂,手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貌似他还一息尚存。可又有什么用呢?低空乌云聚集,天幕冰凉黑沉,风雨将至,他还能撑多久?
“滴答、滴答……”
细密的水珠像是从暗得密不透风的天空中渗出来的,三两相携落了下来,无情地砸在尸山血海间,碰到那些兵器上时,发出轻微的脆响。
雨滴汇聚,一泻千里,倾盆如银河瀑布。满月之夜突如其来滂沱大雨,预示着什么?是神在为愚笨天真的子民哭泣吧。
“哗哗……”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战场的血肉。那只手臂兀自在湿冷的空气中挥舞,手掌用力曲张,在冰冷的雨幕中盼望能抓住一些什么。
冥冥之中,会像神话故事里那样,一个众望所归的圣女走来握住他的手,美丽的脸上一片虔诚,低声念叨颂词,祈祷这位战士在天堂安眠且永生。
可惜大雨的迅猛加速了他生命的流逝,他张大了嘴巴,扯动着几乎快烂掉的嘴唇,停滞许久的声带微微振动,但却没有声音发出。
雨,更大了。
此时,淡淡温暖包裹住他苍白的手掌,在濒临死亡的这一刻,他猛然握住了那温暖,不愿放开。
实际上,真有一个人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让他苍白的肌肤多了一分红晕。不过,这个突然出现的家伙,并不是美丽的圣女。
头顶传来几乎不可闻的低笑,陌生人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念叨的并非祈福语:“你得活下去,阿姆雷特。”陌生人说,“你一向是最强的!嗨!”
他听不见了,因为他死了。
恢复了一丝红晕的手掌一松,肌肉和骨头断开了与脑神经的连接,瞳孔一紧缩,继而涣散。
陌生人准备扶住他身子的手一顿,雨水却不曾停顿,还在猛烈地下着。
出人意料,陌生人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直接走开,而是抱起那具扭曲的尸身,将其平放地上。
借着月光,陌生人看清了这个男人的模样,不禁笑出声来。随后他在男人的身体各处检视了一遍,致命伤多达十多处,脑后还有一个森然血洞,碗口般大小,血汁干涸的脑组织赫然入目。
陌生人脸上的笑意明灭,未发一言,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一串别致的项链——银色金属珠串连,中间扣着枚血红圆润的玉片。
陌生人盯着那血玉看了一会儿,把它轻轻放在了他身旁的尸体上,抚平了他的胸膛。
“你得活下去。”陌生人注视着他无神的瞳孔,重复了一遍,那样肯定的语气,周围的亡灵也抱有不屑。
旋即他起身,黑色大衣湿漉漉地在风雨中摇曳,高大的身影隐匿在夜色中,没有对四周残酷的景色再有过多关注。
留下那具死尸,他仰面躺在淤泥中、死尸间,身上的骑士铠甲被雨水打得“滴答”作响。血肉模糊的脸上徒留一对眼眸挣得老大,已经空洞,毫无生气。
于是,置于他胸口处的血玉发生了反应。
红色光芒焕发,继而持续释放出血淋淋的色彩,妖异到极致的血红。血芒冲天而起,将这黑夜里的战场都映成了鲜亮的血色,尸骨如山,血光凄厉,宛如地狱之景。
他依旧安静躺着,双眼扩张,涣散眸子里倒映血红,片刻后,堪比太阳内部的高温将一切汽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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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灵魂,一无所有,隐约间,他望见了九幽之下的修罗地狱,妖冶的血色赤焰组成了天方地圆,无数亡灵在坠落中嘶吼,疯狂地在火焰中挣扎。
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吗?在这无质世界里承受永世的孤寂与痛苦。
他惊慌无措地抬头,一眼看见了那轮圆月就嵌在天幕上,散发这世界里仅存的柔光。回忆就如此缓缓重现,化作一道暖流,淌过他干枯的心田。
圆月光华渐渐幻化,他不禁眯了眯眼,看见了温娴恬静的笑容,她苍蓝的明眸里尽是温柔与安慰,伸手对他挥了挥。
他看着她许久,像是释然地垂下了脑袋。
死一般的寂静又笼罩而来,风和雨都止住了诉哭,只有朦胧的满月散发着淡淡的雪亮,犹如梦幻般勾勒出一曲安魂挽歌。
——惨白月光丝丝缕缕游离在苍蓝里,掀起悲伤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