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照例在一个鲜艳的橘红色晨阳透过那外面罩着白塑料的玻璃窗，射进来并洒满整个屋子，刺眼的阳光照到她那睡意正浓的脸上时，才不情愿地从睡梦中醒来，她首先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挡住照在脸上的强烈光线，同时用另一只手使劲地揉着还没完全睁开的朦胧双眼，然后咪咪糊糊地从枕头上抬起昏昏沉沉的头，环视了一下这间空无一人的小屋子，随后兴意阑珊地在嘴里说了一句：“难道爸妈他们还没干完外面的活计吗？”但回应她的只有钟表发出的嘀嗒声。于是，灵芝干脆用手将厚厚的被子重新蒙在头上继续睡着了；而窗外的阳光和烧得旺旺的土火炉，将这个面积不太大的房间炙烤得热乎乎的，以至于弄得灵芝都有些打不起精神来了。其实，在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天里躲在暖和的被窝里睡大觉，真是一件惬意的大美事呀！虽然，电视新闻里成天报道说，今年我国大部分地区又是一个暖冬，然而在草原上却是另一番景象；冷烈的冬季寒风裹着覆盖于草原上的积雪，肆无忌惮地向四面八方无情地刮着的时候，吹在脸上好像被万根银针扎着似的刺痛，睫毛也会结上一层薄薄的冰凌，使人有时无法睁开眼睛，那些在寸草不生的冬季里难以吃到新鲜青草的牛羊们更加可怜，它们被寒冬季节的冷风和鹅毛大雪摧残得只剩下一副骨瘦如柴、绒毛脱落的空架子，完全失去了水草丰美时那种步履坚实、丰腴壮硕的傲人体态，这是因为它们现在到野外只能用蹄子每天刨掘厚厚积雪下面的枯草根充饥，另外就是主人们给自家的牛羊补充一点干草与饲料。大城市的人总向往说我们草原是可以和天堂相媲美的地方，可能他们不曾见到过草原变成地狱的样子吧。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灵芝！灵芝！我们的母羊，在昨天夜里又下了六只羔子，五只母的一只公的，今年的羊羔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四十五只了，而且母的居多，真是太好了，成活率到现在还处于百分之百呢！”随着从屋外传来这一阵由远而近的说话声，一个穿着脏稀稀的衣服、个子很高、体形偏瘦，脸色较黑的中年男子，用手掀开挂在门外面的厚棉帘子推门进得屋来，也许是在外面待得太久的缘故，他两边脸颊被草原无比寒冷的空气冻得变成了暗红色，刚进来他就快步走到烧得正旺的火炉边，赶紧将两只像胡萝卜似的手凑到炉筒旁揉搓，还嘟囔着：“虽然今天是个好天气，但寒冬腊月还是挺冷的。”因为之前进来时忘了在门口擦掉鞋上的积雪，因此，那些积雪在炉火的烘烤下马上融化成了雪水，将原本就已经有一些脏的红砖地弄得更加肮脏了，但他毫不理会这些，只管站在火炉边烤着自己的一双手，并且，还时不时地跺着满是雪水的两只鞋子；过了一会儿，或许觉得身上比方才暖和一点了吧，男子便弯下身去把放在火炉上的茶壶挪开，又从火炉边上的柳条筐里抓起一把牛粪，往火炉里添了进去，因为刚添加进去的牛粪还未燃烧起来，所以，从火炉里冒出了很大一股青蓝色烟雾，呛得他好一阵猛烈咳嗽！这时，早已醒来只是一直默不作声躺在炕上的灵芝慢慢悠悠从被子里露出头来说：“阿爸，您就是不会加火，老是把屋子弄得烟熏火燎的，待会儿，阿妈进来又要唠叨个没完呀！”父亲没好气地说道：“去！悄悄闭上你那张臭嘴，乖乖睡你的大头觉吧，刚才我跟你说话的时候，蒙着头，理也不理我，现在，只不过冒了一点青烟，你就受不了了？还拿你阿妈当借口，哼！”跟女儿理论了一番以后，他又往火炉里加了几把牛粪重新将茶壶放到了火炉的中央，而后随意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便直起身子走到饭桌旁坐在了椅子上，从上衣兜里掏出一盒廉价香烟，抽出一根用食指和中指夹起，左手点着打火机将烟点上精精有味地抽了起来；灵芝在被窝里看着父亲吸烟时的陶醉神情，还有那盘旋于他周围的白色烟雾，忽然在心里念叨起来：“阿爸怎么越来越像已经过世很久的祖父了呢？那翘着二郎腿撑起胳膊夹烟的姿势，就连吐烟雾的方式都一模一样，真是不可思议啊！”
望着父亲如今的模样，灵芝不由得想起了最宠爱自己的祖父，在她的记忆当中这位慈祥的老人是个一辈子都生活在草原上的普通牧民，直到离开人世那一刻，也不曾离开过这片充满生命活力的草原故乡！对祖父而言，草原便是自己生命紧密相连的一部分，每天站在门口，远视眼前那一望无际的绿海晴空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在他看来，那清澈湛蓝的天空仿佛是住在天国里各位神灵的眼睛，时刻关注着人世间的每个角落。所以，他们都知道我们这些凡尘俗子在想什么或者干什么，因此，祖父平时是很敬畏天空的，他认为是长生天赐予蒙古人这片孕育生命的丰美草原的，因而，好好珍惜它才对得起自己是蒙古人这个名号。灵芝还隐约记得在她小时候，每当八月底九月初打储草的金秋时节，祖父便会在橙色朝阳刚刚从山后面射出几道光时，就将前两天磨好的大镰刀扛在自己有些瘦弱的肩头上，手提着装有祖母为他准备好的干粮和浓茶的竹篮，向着自家的那片围封草原走去，橙红色朝阳照在他那有点驼背的后身上，钢制的镰刀不时泛着钻石般璀璨光芒！打秋草是蒙古牧民给自己所牧养的牛羊准备过冬食物的集体劳动；每年时令开始按照自然规律进入秋季，当绿色的青草逐渐变黄枯萎之时，牧民们就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打秋草活动，他们就像农民每年都要收割粮食一样，每家每户的牧民，不管男女老少都会全部出动，生怕速度慢落到别人后面，所以，每到秋季打草的时节，草原上就会出现这样的景象，每个人手中提着一把长杆镰刀在属于各自的草地上一丝不苟地打着草，而随风摇曳的草儿则会在尖锐刀锋下犹如排列整齐的多米若骨牌迅速躺倒在地，原先长过青草的地方只会留下一条条镰刀划过的痕迹和被打下来变得枯黄的干草…
在称之为秋老虎的仲秋时节，每日提着沉重的镰刀，汗流浃背地在炎炎烈日下打草，只有住在草原上的人们才会那么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并以此为乐！中午休息吃干粮的时候大家伙很自然地三无成群围坐在一起，把各自的干粮和茶放到一处，一块儿吃喝，没有谁会介意别人随便吃了自家的干粮，但如果自己拿来的干粮没有被人吃过的话，那才是最难堪的事情，因为，在草原上没有朋友才会受到这样的冷遇，不过，很少会出现这样尴尬事情的，总之，对于蒙古人来说，友情和尊严是什么都无法替代的！打秋草差不多要持续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原因是，每家要打的草地大多都在五六百亩以上，有的甚至能达到一千多亩，所以，有的人家由于人手欠缺自己打不过来，要请已经打完了的朋友帮忙或者是雇人；经过一个多月的忙碌好不容易把草打下来以后，还要把它们像堆麦杆儿一样堆起来晒干，等到那些草快要被秋风吹得干透时，再用牛车或马车把草拉回家去，当然，拉草的时候，人们还是要互相帮忙的，不然，要自己拉完那些草是非常困难的！而且，那时还没出现什么拖拉机之类的农机具，因此这一系列艰巨任务全靠强健的体魄来完成，另外，在草原上任何东西都是可以拿出来和至亲好友分享，可只有秋天打下来的干草是不能随便与人共享的，只因那些珍贵的干草在冬季一旦碰上暴风雪或大雪灾的关键时刻就是牲畜们的救命草了！对于草原上的孩子们来说，打秋草的季节是他们最开心的，因为此时家里的大人们都去忙着打草了，他们只能把年龄小一些的孩子放在家里，这样一来，那些留守家中的孩子们便可以像脱了缰绳的小马驹，在毫无界限的草原上随心所欲地疯玩儿了；趁着平时对自己管束很严的大人们不在，那些个不让踏足的危险地方也毫不顾及地去玩儿。
在村子中央地带有一条从东北边流过来的小河，是孩子们最喜欢玩耍的地方，虽然长辈们平常并不反对孩子到河边玩耍嬉戏，但却严禁他们雨后下到河里游泳。现在好了，他们可以在河里待上一整天了，当夕阳西下，大人们赶着自家一辆辆载满干草的牛车从牧场回来时，趁大人们不注意的时候，这些顽皮的孩子们就会悄悄溜进屋，从放在桌子上招待客人的食物中，拿几块奶食品或是女主人自己炸的饽饽若无其事地躲到一边去了；其实，大人们早就知道这些孩子所耍的小聪明了，不拆穿他们只不过是觉得孩子们也挺可怜的，这么小就要留在家里，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嘶…嘶…的一阵响声，把灵芝从对美好童年的回忆当中拉了回来，原来是放在火炉上的茶壶里面的茶水开了以后向外扑出来呢，但灵芝的父亲却没看到，他好像也在默默思考着什么，听见水开的声音他便手忙脚乱地从椅子上站起大步跨到火炉旁，赶紧伸手将向外扑出茶叶的茶壶提起来放到地上，然后把火炉的盖子盖好，随后转身顺手拿起，放在饭桌上的一顶绒线墨蓝色帽子和一双绿色棉手套并把它们穿戴好，对躺在抗上的灵芝意味深长地说：“我和你阿妈什么时候，能像你这样睡一次懒觉那该有多好呀！”讲完这句话，他看上去似乎有点无奈的样子；父亲拉开外屋的门掀起那厚厚地棉帘子，向外面走了出去，那一瞬间屋外的冷气侵入了进来，使灵芝迎着这一股冷气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她明显感觉到了屋外的寒意是多么厉害！时间又流逝掉了不少，而灵芝仍旧在被窝里无精打采地躺着，她自我安慰地想：“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我起来了又能做什么呢？还不如在暖和的被窝里多躺一会儿呢！当然也就不必麻烦父母亲帮我加火了。”话虽这么讲，但她的心里仍然荡起一缕酸楚。
对长期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而言，冬季是个极其漫长且又寂寞难耐的时节。所以，他们才把接羊羔的任务安排在了这个时令的吧，并且这样安排有几个益处，比如：一来可以利用接羔来打发漫长的寒冬，二来可以保证初生羊羔的成活率，因为在牧民看来其它三个季节气温起伏过于不稳，很容易让新生羊羔染上难以治愈的疾病甚至造成死亡，而在数九寒天接羊羔的话不仅节省草料，而且，等春天草原返青时羊羔们也差不多长到两三个月了。那时候正好能出去吃上刚刚长出来的嫩草，如此一来，到六七月份时便能卖出好价钱。因此，对牧民来说，在冬季接生羊羔的时候能够保证母羊和初生羊羔的无病健康，是他们最大的希望！灵芝独自一人躺在偌大的土炕上百无聊赖地盯着用旧报纸糊的屋顶发呆，被那牛粪烟熏得如同油纸般蜡黄的报纸屋顶，即使是去年夏天新糊的，但仍使整个房间显得那么暗淡无光，而四面墙壁上的几道裂痕，更像印在年迈嫫嫫脸上的无数皱纹写满了岁月沧桑。这也难怪，一座已走过半个世纪风霜雨雪的老土房迈向衰退是在所难免的，它恰似一位高龄的老人无可奈何地等待死亡…据老一辈人说，五十多年前，在当地比较有钱有势的一位牧主老爷用上好的红木柱子和松木作为主要建筑材料，建造了这所在当时的草原上还算比较富丽堂皇的房子，可在现在的年轻一代牧民眼里，这所房子根本不算什么豪华建筑，甚至与城市里的贫民窟相差无几！是啊，低矮狭窄的外形，外部墙壁全是用土坯垒筑而成，即便东南西北四角用粗大的红木撑起，屋顶的横梁也是优质松木，但它经历的风吹雨打实在太沉重了，虽然它依旧想倔强地与严酷的命运进行抗争，可遗憾的是，它再也无力抵挡那现实无情的摧残，只能强撑着自己这濒临倾倒似乎马上将摇摇欲坠的身躯，孤独地屹立在这充满无限生命活力的草原上；如今还会有谁记得起这座老土房曾经是权贵与财富的象征呢？当时有多少穷困潦倒的牧民从它旁边经过时用极其仰视和羡慕的眼神远远注视过它；那时的牧民们聚在一起闲聊谈论的话题中或许就包括了关于这所房子和住在它里面主人的奇闻异事。
后来，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灵芝的祖父花了相当合理价格，有幸从房子的第二位主人手中买下了这所风光一时的豪宅！仍旧一动不动躺在大土炕上的灵芝，目不转睛盯着屋顶上的那些蜡黄报纸足足有半个钟头了，她在心中胡乱捉摸着：“我真想不通像这么破旧的土房子当年怎么就被祖父买下呢？”而且，直到如今父亲还会偶尔对她讲起这座老房子的久远历史！可灵芝就是搞不懂…家里的所有长辈们为什么会对这座从表面上看去快要倒塌的房子，如此有所依恋呢？她曾这样想过：“难道是因为这里保留着大人们那段如雨后彩虹般绚丽并丰富多彩的花样年华？还是说，在这里还遗存着我那满载暖意情怀的祖父熟悉气息？”不管怎么说，这座老土房承载的东西是灵芝难以想象的，但是，在这个屋子里面洒满暖阳，而外面却是天寒地冻的冬季早晨，一个爱睡懒觉的女孩百般无聊之余想起了很多往事，这对她而言绝对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就在灵芝胡思乱想之际，阿妈提着一大筐的牛粪从外面走了进来，嘴里还抱怨说：“今天真是好冷呀！冻得我脸颊都有点火辣辣的。”说着，她把盛着满满牛粪的柳条筐放到了火炉旁，然后把冻得发抖的双手凑近炉筒烤了起来；灵芝稍稍抬起头望着阿妈身上穿着弟弟留下的宽大羽绒服，她身材本来就显得矮小，她还把厚厚的头巾严严实实地裹在头上，白色的口罩将除了眼睛以外的脸部都给遮掩住了，这一身老大妈的衣着打扮使她原本看起来富态的身体更加地臃肿！烤了一会儿火，阿妈将戴在手上的棉手套摘掉，再把那身上的那件破旧羽绒服脱了下去，然后随手拿起放在方桌上的一个深红色带花纹的暖壶，来来回回摇了几下那个外皮都有点脱落的旧暖壶，一边摇着一边问躺在炕上的灵芝：“你阿爸进来又加火了吧？”灵芝回答说：“加了，怎么了？”阿妈满脸不高兴地说：“不会烧火，还非要烧！弄得满屋都是烟。”阿妈正如灵芝之前跟父亲所言相同，只要一唠叨起来便没完没了，灵芝在心里同情道：“可怜的阿爸耳朵肯定又要响了半天！”阿妈边嘟囔边将过夜的旧茶从暖壶里倒了出来，之后又把暖壶用冷水涮了一遍，放到火炉边盛着满壶茶水的茶壶旁往里面灌起刚煮开的浓茶来，灵芝有时真想不明白阿妈为何会那么爱唠叨？有时候真的让人抓狂！可在灵芝内心深处她最爱的那个人永远只有母亲。
她忘不了几年前，在一个夏季雨后阳光闪耀的晴天早晨，一两装载着满车家具和行李被褥的大卡车，缓缓使向了离城市不算太远的草原故乡，那天灵芝与祖母坐在开车司机的身旁，而父母和弟弟则看护着全部家当站在车后架上。灵芝从车窗高兴地看着那些栽种于公路两旁枝叶繁茂的树木从眼前一划而过，略带湿气的清风吹拂着她异常兴奋的白皙脸庞，那份很难用语言表达的喜悦与幸福让她情不自禁扬起可爱的笑脸！因为此时此刻她终于又回到了有着许多童年美好记忆的草原故乡，但这一切都与母亲迫不得已提前退休事件有关。说起来，灵芝母亲是一个在邮电局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话务员，可她直到退休还是没有摆脱临时工的身份，她像大多数中国50年代出生的人一样经历过我们这代人只有从影视剧看到的那些荒唐事儿。灵芝好几次听到母亲对她说过：“想当初要不是为了给家里剩那每个月二十元的生活费放弃了升入高中的机会，要不然，阿妈也是作学问的料呀！”起初，灵芝很不理解母亲当时的想法，在她看来，阿妈要是再咬咬牙继续读书的话，也许就是与现在截然相反的另一种人生呢！换言之，命运从来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那时，母亲在那个偏僻公社邮电所当话务员的时候，与刚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那里的父亲相识并结了婚，之后便有了灵芝与弟弟，这期间，他们又因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被仓促调回了离父亲草原故乡不太远一个小城镇。在这个汉蒙人口杂居的特别小镇，灵芝一家人将近度过了十五年的时间；灵芝的父亲很幸运地在当地教育局工作，然而，母亲则因跟随父亲回到了他家乡不远的小镇，转调到邮电局继续当一名劳动待遇处于最低端的零时工！从此往后，在生活种种琐碎与养家糊口的忙碌中父母都不知不觉进入了不惑之年，恰在此时，由于各个国有企业单位大刀阔斧实行改制，像灵芝母亲这种三无人员理所当然被列在了淘汰名单当中，即便她有再多的委屈和不服但毫无挽回之力，于是，天生倔强刚烈的她，一气之下办了提前退休的手续。而后，在家里闷闷不乐地闲待了两个月，便突发奇想的到父亲的故乡当一名牧民，最初得知她作出的这个决定之后，父亲和灵芝除了大感意外之外，便是坚决反对母亲这个轻率的想法，因为他们父女两人都知道自己的〈妻子〉母亲虽然从小到大吃过不少的苦，可是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牧民着实不容易，草原上的各种困难与艰辛她未必承受得住，但母亲执拗的倔强脾气根本听不进去丈夫与女儿苦口婆心的劝告，于是乎，灵芝一家人在一九九八年的那个盛夏，重新搬回了阔别数载的草原故乡。
当大卡车停在三间土房的门前，呈现在灵芝面前的是，铺满平地和远处高山的绿色，还有那大海般湛蓝的无边天空，以及空气中散发着青草的清新味道，当然其中混合着久违的牛粪与羊尿的臊臭味；三间灰色的土坯房依然坐落在老地方，只是，原先在它右侧矗立的另外三间房已被拆除，所以，显得多少有点荒芜凄凉，加上年久失修，以至于给人一种破败潦倒的感觉。即使今早临上车时，灵芝还不太愿意来到这个人烟稀少连电视都看不了的穷乡僻壤，但看到碧绿的草原时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心中突然充满了无比幸喜的滋味！加之故乡的亲朋好友那天以最热情的方式迎接了他们。因此，一家人在极其欢愉的喜庆气氛里塌实地住了下来，并以最快的速度来适应草原游牧原始生活；令父亲和灵芝担心的母亲来到草原以后，不但以惊人的接受力和适应力完全融入到这里的生活，一段时间之后从内到外变成了真真正正的草原女性！她从一开始连栓牛圈羊都不会到后来的无所不能，真是下了很大一番功夫。凭心而论，牧区的活计如果没有相当大的信心和毅力，一般人光凭一时冲动是没有办法轻而易举掌握的，即便学会了但要天长日久干下来那份心甘情愿的坚持是必不可少的；所以灵芝从那时起便对母亲产生了一种发自肺腑的敬佩之情！
母亲将茶壶里咖啡色的浓茶倒进那只红色暖壶里以后便把它放到了方桌上，而后到外屋取来了一茶杯的鲜牛奶倒进了火炉旁边那口银色的锅里，少许等锅里的牛奶煮开再将暖壶里的浓茶倒进去用汤勺搅匀了一下，最后把熬好的奶茶重新倒回暖壶里，这就是草原女人拿手的地道蒙古奶茶了。母亲把一切都收拾停当以后，对仍躺在炕上的灵芝说道：“你阿爸和我把活儿都干得差不多了，我说你这位享清福的大小姐也该起来了吧？”灵芝先是伸出两只细长的胳膊舒服地了个懒腰，再把盖在身上的被子用腿踢开，然后对母亲用很委屈的口气说“我早就想起来了，可是我能起来吗？从小到大，我自己穿过衣服，起过床吗？谁让您女儿是个瘫子呢！一直以来不都是您和阿爸每天帮我穿衣服搭理饮食起居的吗？”母亲听了女儿的话无话可说，她只好拿过灵芝所要穿的那条厚厚的棉裤为她套上…而灵芝看着母亲默默地为自己穿衣服心里有了一些内疚之意，心想自己怎么可以对母亲说那些赌气的话呢？还有今天早晨自己是怎么了？无缘无故地想了那么多的事，以前曾听上了年纪的长辈们说起过：“快要入土的人才会这样，难不成自己也快要死了吗？”灵芝被这种突然冒出来的可笑想法逗笑了，母亲不知就里地皱眉问道：“你这好端端地傻笑什么呢？”灵芝顺势指了指母亲的脸说：“我在笑您呀！进屋这么久还不摘掉口罩，倒真像个小护士似的。”母亲边摘口罩边对灵芝感叹道：“整天忙东忙西的，大概真是快要得老年痴呆症了吧…”听到母亲这番言语灵芝立刻撅起小嘴不悦地说了一句：“在我离开人世之前不许您和阿爸有任何闪失！”片刻之后，金灿灿的冬日，已经将整个屋子照得如同镀了一层金子，旺旺的炉火把房间温暖得春天一般，灵芝与往常一样和父母惬意地坐在饭桌旁边，喝着香喷喷的奶茶，吃着母亲亲手做的奶食和饽饽，顺便聊着那些看似很琐碎的话题；这个晴朗而又平常早晨就在灵芝与父母的说笑中过去了…不知道明天又会有什么样的早晨来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