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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易水寒回到乡政府大院时,天已暗下来。二楼小会议室里灯火通明,谢志铭和朱为刚正在里面议论什么。看到易水寒进来,谢志铭说:“易处,还有两人在宿舍等你呢。”

“招呼他们,我们议一下。”易水寒话音刚落,郝卫东和刘成明已经站在他后面。

“说曹操曹操到。”谢志铭说。

朱为刚说:“今天是出师未捷,狗血喷身。”

易水寒问:“教授那里有些情况,你们三人呢?”

郝卫东说:“和教授他们村差不离。”

刘成明也点头称是。看来,下午各村座谈会上问题如出一辙,都是因为传说中的八十万,由此引出了被帮扶对象选择不当这个影响今后四年扶贫工作的大问题。

易水寒把在村里做上记号的低收入名单拿出来,放在桌上,说:“闹到最后,根子在这。你们看看,我们大村上报三百九十六户,一千二百五十人,村组干部和直系亲属就有六十多户,二百多人。有的干部毫不忌讳报自己,有的干部是怀抱琵琶,报老婆、孩子和父母。其他人怎么能服气?”

“这些名单当初是怎么通过并上报的?”郝卫东质疑道。

谢志铭说:“去年底报名单时,各人没当回事,就是帮扶户自己,也不当回事。还以为上面又在玩数字游戏,争戴贫困县帽子。后来听说省里下拨扶贫款,又捕风捉影、搬弄事非。”

刘成明说:“花架子多了,就变成狼来了。据我了解,去年上报名单时,不要说村民没当回事,乡里、县里干部也都没当一回事。那么明显的问题,没人去审核,没人去调查。现在发生这些事情,也不能全怪那些闯会场、提意见的人。他们充其量是不明真相。问题放在这里,我们如果不处理好,会增加下一步进村开展工作难度。”

郝卫东满不再乎道:“名单问题由村乡负责,干我何事?”

易水寒内心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首先是推不得,刘成明说了,它涉及到今后工作开展问题。扶贫帮扶对象搞错了,工作起来就是南辕北辙,好心当成驴干肺。也揽不得,一个村几百户人家,扶贫干部进村,东西南北难辩,你叫他搞何调查、甄别?再者,一旦陷入这种具体事务,后续矛盾如何处理?更重要的是前期所有工作都是乡村所做,我们扶贫队员简单把它推翻,由此引发的误会和隔阂,两年时间都难以消除。于是说:“双集村情况我已经搞清楚。你们明天上午和各村联系,弄清上报名单中村组干部和直系亲属情况。”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另外四个村数据汇总出来,五个贫困村上报的帮扶名单中,村组干部和直系亲属共有三百六十户,一千八百多人,占上报总户数的百分之二十。也就是说,每上报五个帮扶户,就有一个是干部或者他们的亲属。这种与决策者初衷相违与民情相悖的做法,怎能不引起村民的愤慨!

易水寒觉得有必要把此事和乡里通个气,于是给陈一娟打了电话。办公室电话无人接听,再打她手机,处于无人接听状态。过了一会收到短信:“易处,正在县里开会,一会回话。”

过了大约十来分钟,陈一娟手机回拨过来:“易处,上午县里有会。请说,什么事?”

易水寒说:“昨天我们五个村开座谈会,遇到一些麻烦,我们想和乡里沟通一下。”

陈一娟考虑一下说:“我和你们一样,才来几天,扶贫上的事还没顾及问。我给杨主席打个电话,他负责这方面事情。”

“杨晶?”

“是啊,他是乡里的元老干部,人称活地图。你等着,我叫他联系你。”

放下电话几分钟,一个陌生号码出现在屏幕上。易水寒按下接听键,手机里传来杨晶的声音:“易处吗,我是杨晶。你在哪?”

“杨主席,你好。我是易水寒。我在财政所楼上。”易水寒答道。

杨晶说:“陈乡来电话,叫我过问一下扶贫上的事,我几分钟就到。”

易水寒急忙制止说:“哪能让主席来呢,我过去认认门。”

“别,别,我这是危房,又冷,到你那还享受一会。”杨晶幽默地说。

几分钟后,杨晶出现在财政所三楼易水寒宿舍。

杨晶,五十多岁,在翻身沟乡工作了二十多年。从农业技术员干起,一直干到乡党委副书记兼政法高官。因为年龄原因,去年被安慰提拔为人大主席团主席,主管扶贫。在乡里,没有他不认识的老人,没有他不知道的轶事。前天他主持欢迎会时与易水寒见过一面,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易水寒招呼其他四人,一起来到了二楼小会议室。易水寒首先把其他四人重新介绍一遍,然后把五个贫困村上报的名单放在他面前,说:“杨主席,这是全乡上报到省的今后四年帮扶名单。”

杨晶把名单前后翻看几页,满腹狐疑地问:“是这名单,有问题吗?”

易水寒把昨天五个村开会时一些村民到场反映的问题说了一遍,最后说:“这是我们事后要各村书记统计的名单,村组干部和直系亲属人数、比例都计算在上面。”

杨晶再次把名单看了看,说:“是,嗯,不错,不少村干部。”他把名单往桌上一放,有些歉意地说:“易处,不好意思,这项工作由农经站具体负责。你等一下,我叫农经站长来一下。”说完,他拿出手机,调出号码,说:“井坠吗,你到财政所二楼小会议室来。”放下手机,杨晶问道:“双集村闹会场的是不是有那个林小俊啊?”

“有啊,杨主席认识他?”

“老熟人了。那家伙,人称二皮卵子,没有他不掺合的事,在村里,他的麻烦事不少。”过了一会,楼道里传来了脚步声,一个中年男子,走进会议室。杨晶招呼道:“孙站长,过来坐。”

孙井坠听到招呼,坐在杨晶边上。杨晶说:“井坠啊,你把去年底上报的帮扶户名单情况给易处长和几位领导介绍介绍。”然后对在座的五位扶贫队员说:“孙站长,也是我们乡扶贫办公室主任。扶贫上的事,只管找他。”

孙井坠昨天晚上已从村里听说五个村都有人到会场要扶贫款,要进帮扶名单的事。刚才听到杨晶电话招呼,就知道是为了这档子事,把去年县里召开扶贫会议的材料袋提了过来。

杨晶接着说:“昨天几位领导在村里开会,一些村民反映很大。”

孙井坠笑了起来,他拿出一叠材料,往桌上一摊,说:“本身就是一本糊涂账。”

“别人糊涂,你是主管人员,你不能糊涂。”杨晶语气很平和地责备道。

“县里先后下了两个标准:第一次县里要把年收入低于二千八百元的人全部列入帮扶名单,我们报上后,被打回来,说是全县达不到十五万贫困人口,要增加人。第二次我们照县里要求,按全乡总人口的10%上报。在第一次上报名单的基础上,追加了一部分人。”孙井坠说:“后追加的那部分人水份很大,是按各村名单捋的。”

“你捋的还是各村捋的?”杨晶追问道。

“在一起捋的。”孙井坠说:“县里当时并没规定村干部和他们亲属不能进名单,反正就往上凑数字,谁也没把它当回事,总以为是县里为了争戴贫困县帽子玩的数字游戏,没想到省里来真格的了。”

杨晶埋怨说:“这一下你玩大叉了。县里叫追加人数,也没说降低标准啊。二千八百元标准变了吗?你怎么这样西而郎行的?现在几个村反应很强烈,你看,怎么办?”

孙井坠被杨晶披头数落,有些下不了台,口中嘟嘟囔囔地说:“名单已经上去四个月,是孩子,都好大了”

“孙站,不是我说你。共产党怕就怕认真。没人认真,大家都能糊过去,认真起来,第一个拿你开刀。”杨晶批评道:“用脚都能想出来,一个村干部,就是不种田,每年都能从省里领到六、七千块钱补助,加上乡里突击任务的奖励,还少吗?是二千八百元的两三倍,你们把他报成哪门子帮扶户啊?老百姓能没意见吗?”

孙井坠黑着脸,辩解道:“杨主席,也不能都怪我。第一回报名单就是一笔糊涂账。你说,年收入二千八百元怎么算啊,除土地收入是死的,其它都凭自己说。小鸡才拳头大,就算成收入了。还有养猪,那出栏价格变化大了,他现在就要算收入,那不是瞎扯吗?再说了,这样报的也不是我们一个乡。”

“你不要瞎扯。”杨晶用手指点了点桌子。

孙井坠咧着嘴,干笑几声。

会议室又沉寂下来。乡里无权更改名单,是不争的事实;一部分人对名单不满意也是事实。处于矛盾焦点上的几人一时无计可施。

“易处,孙站做法肯定不对。不过,我们细想一下,这事全县恐怕不会只有我们一家,二十六个乡镇,肯定都存在这个问题。如果我们首先把这事挑明,你知道,啊,那会怎么样啊?”好一会,杨晶脸上露出一片难以琢磨的笑容,目光从几位扶贫队员身上掠过,轻轻地说:“所以……,当然,这是我个人意见,等陈乡回来,我们俩再向她汇报。不过,她可能也当不了家,费书记回来才行。”

易水寒知道,保持沉默,把这件事情捂着,于里于外都是目前最明智的选择:上不惹怒县,下不得罪乡。但这又是最能引起不测后果的选择:大规模帮扶活动开始后,各扶贫单位都要向列入名单的帮扶户投钱、投物,到那时,恐怕不会只出现在会场上提意见的简单场面。更重要的是,扶贫,是要扶真贫,而不是假贫,不是玩数字游戏。是要真正达到贫困村四年脱贫,贫困村民过上小康日子的目标。如果扶贫对象选错了,那做起来岂不是缘木求鱼、南辕北辙!

杨晶的态度,为现场弥漫着失望的情绪。也许这是乡里处理类似问题的一贯思维。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概莫如此。即使主要负责人回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转机。想到这里,易水寒悒悒不乐地说:“那行,就按杨主席说的。”

杨晶说:“如果没什么,我们是不是就到这?”

孙井坠急忙说:“各位领导,耽误几分钟。县扶贫办昨天有个通知,省里要求各贫困村去年上报的扶贫项目由村第一书记签名后重新上报,我现在把表格发给各位。这些项目去年已经费书记确定,如果没有变动,就按这个签字上报。杨主席,你看呢?”

杨晶向易水寒示意道:“易处,你定。”

易水寒昨天在村里听说报了三个集体扶贫项目,至于项目内容,还不得而知。现在省里要求第一书记在项目申报表上签名,这对熟悉、了解项目是一个绝佳机会。于是说:“这些材料我们有一份,没想到上面抓得那么紧。”

“时间不等人啊。进入项目库后,如何运作,有一套完整程序。耽误下来,年内就不能完工了。”杨晶解释道。

说话间,孙井坠把五个村的表格发给每人。易水寒看到,双集村利用省里六十万扶贫资金申报了三个项目:一是筑建翻身沟大道的延续路段,也就是村中心两公里水泥路四十七万元;二是青莲村修一座小型排灌站,六万五千元;三是双鹤村购置一台小型变压器并架设100米线路,六万五千元。在他记忆里,市里还有二十万奖补资金,表中没有反映,便问道:“孙站,我记得市里还有配套的二十万元奖补资金,表上怎么没有反映?”

孙井坠解释说:“市里有规定,只有六十万元资金用于集体增收项目,并经过市里验收,才能获得那二十万。双集村六十万项目不属于增收范围。”

谢志铭问:“增收范围很广吧,修路为什么,建排灌站、装变压器为什么,不都是为了生活方便?生产方便,都能和增收挂上,怎么不算增收项目?”

杨晶说:“这个文件我没看到,不过按贯例,增收项目是指直接增加收入的项目,如开办工厂,兴建养殖场、种植经济作物等直接见效的项目。”他笑着说:“谢院长,我开句玩笑话,你不要介意,如果范围太广,事情就难办了。在农村修个公厕也能说是增收项目,起码粪便可以做肥料,上到地里,可以增产啊。”现场几人听到这都笑了起来。谢志铭脸上出现一片红晕,显得很不自在。杨晶赶紧说:“教授,教授,我是打个比方,说重了,说重了。”

“副教授,”谢志铭纠正道。

“副教授也是教授,”杨晶一脸歉意。

初到农村,要学的东西很多。玩笑归玩笑,杨晶这个玩笑很贴切,让易水寒知道了什么叫增收项目。但是,由此他心里也升起了疑团:如果维持原有上报项目,就等于自动放弃了市里的二十万元。二十万啊,双集村自集体经济瓦解后一分钱进项未曾见过。他们许多事,许多工作都要钱,怎么就能轻率的把这二十万元丢掉了呢?想到这,他说:“杨主席,孙站长,我们五人是第一次接触这个问题,连增收这个名词才弄懂。我们能不能把这张表格带下去,实地熟悉一下项目情况?”

刘成明接道:“易处的主意好。昨天我们就是吃了纸上谈兵、按图索骥的苦头。”他嘴角露出一丝嘲讽。

杨晶朝孙井坠望去,问:“孙站,时间赶上吗?”

“本周都行。”孙井坠回答。

“也好,也好。”杨晶说完站了起来。

送走杨晶和孙井坠,郝卫东说:“又是一个烫手山芋。”

“高,实在是高。省扶贫办这招是一箭双雕,既让我们了解集体项目申报情况,又对贫困村项目申报实施了监督。”刘成明赞叹道。

谢志铭说:“关键时候能顶住。刚才我们要是把名签了,项目还不知在哪呢!”

刘成明接道:“现在说真话的不多,爱听真话的更少。你看看刚才,一个小科股级干部听到不顺耳的话,脸色都不自然了。”

郝卫东笑道:“习惯就好,刘主任。”

刘成明一本正经地说:“多少年,我们都在端和装。走到哪都要端个臭架子,不这样,就不是领导。你看看新闻里,都是那鸟样。装腔作势,不食人间烟火。我们扶贫千万不能这样做,老百姓会在后面骂我们。”

“反过来想想,杨晶也是一片真言。他在官场上混了二十多年,真假贫困户名单上,谁最先把这层纸捅破,谁就得罪了一大批人。所以,这也是我们面临的难题。”郝卫东面露难色地说。

朱为刚问:“易主任,摆在我们面前有两条道:一是与乡村为伍,其乐融融;二是揭开盖子,还原真相。何去何从,说来我们听听。”

在是与非的问题上,确实只有两条道。但是,现实中在处理是与非问题时,并非只有两种选择方法。还在几人说笑时,易水寒内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在帮扶低收入户名单问题上,不再与乡村发生纠葛。真正戕起来,把村、乡、县都得罪了,那扶贫队员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根本没有立足之地。再者,既然集体增收项目有重新审核的机会,那么,对个人帮扶这块,一定会有补救措施。最后一步,是向省委扶贫工作队和县扶贫办反映,听取他们的意见后再相机行事。

易水寒指着桌上的表格说:“我看,我们两条道都不要走。当务之急,是落实这张表格。至于那帮扶名单,几人统一个口径,就说问题已经上报了,由上面决定。先把这事推一下,越往后越好。从今天起,我们从这六十万元项目上开刀。下去和村干部一起,选好钱生钱的增收项目,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放弃,千方百计让村里取得三十年来的第一桶金。”

谢志铭觉得这一提议出乎意料,向易水寒投去疑虑的目光。

易水寒说:“教授,你想的我都知道,我也想那么做。只是,时间不等人,工作不等人。我们一旦变成孤家寡人,屎盆子都会扣到我们身上。到那时,卷起铺盖回家还是轻的,呵呵。”

离开小会议室,易水寒给高为群打了个电话。对方电话长时间处于占线状态,连拨两次,都是如此。他刚收起手机,高为群回电了:“领导忙啊,你明天上午有没有时间,我们几人想到你那汇报工作呢。”

易水寒噗哧一笑说:“高书记,你这是哪话啊,以后我们两人说话不要这样,太假。我也正在找你呢,下午我要到你那去。”

“领导有事,发话就行,我们利利亮亮的给你办好,省得你亲自来回跑。”

“好嘛,好。”易水寒调侃道:“我要亲自到你那看看去年上报的扶贫项目,不知行不行?”

“嘿嘿……”高为群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领导笑话了。”

“忙吗?”

“几个人在玩呢。”

听筒里传来一阵劈叭声,易水寒猜测,那是麻将声。笑道:“劲头不小啊。”

高为群忸怩道:“呵呵,小来来。我把他们散了,领导过来吧。”

“把他们三人一起叫来。”易水寒交待说。

“好。”高为群说:“林敬业、陈东没有问题,方家能不知在不在家?”

前天开座谈会时,易水寒去过高为群家。翻身沟大道向东约五公里处,路南。一座八十年代初的建筑,座北向南是三间主屋,座东向西为辅屋,包括厨房、卫生间和杂物间。二十多年风雨浸蚀,房屋外形显得陈旧而又落伍。门前是一片空地,一部分开成了菜园,还有一部分空着。农村闲地多,不象城里人,把脚丫大的地方都利用起来。听到屋外动静,高为群从屋内快步出来:“易处。”

易水寒点点头,问:“你那些麻友呢?”

“打发走了。易处,屋里坐,那三人马上到。”高为群说完做个请进的手势。高为群家的堂屋,和普通老百姓家一样,进门看到一张条桌,靠北墙而放,上面放着一个座钟和几个酒瓶。墙面正中,挂着一张十大元帅骑马图,旁边各挂两个镜框,镶嵌着几十张家庭照片。东墙是一张方木桌,西墙放着一张三人沙发。高为群指着沙发说:“坐,我给你倒茶。”

易水寒环视四周,说:“才出来,没那么渴。高书记,我很奇怪,你那些麻友不会在这玩吧?场子呢?”

高为群面露红晕,说:“易处是批评我的吧?”

“哪啊,我是真心想看看场子,见识一下。”易水寒半真半假地说。

高为群向外扬扬头,说:“在外呢。”说完,把易水寒引了出来,推开厨房边一扇虚掩的门,里面摆放着两张全自动麻将桌,墙上装着美的壁挂式空调,墙边桌面放着电水壶。易水寒指着麻将桌问道:“挺讲究,要花点银子吧?”

“普通的,一千多吧。”高为群说。

“那么贵啊?”

“还有贵的呢,上万。”

“你一年补助才万把块钱,投入不小啊。”

“高为群讪笑道:“小来来,就这点爱好。”

“小来来,也是钱啊,没人管?”易水寒问道。

“嘿嘿,我们这一片还没听说过到书记家抓赌呢!”

两人正说着,门外响起一阵架车声。林敬业、陈东出现在麻将室外。陈东说:“易处,真深入基层啊,把高书记的工作室都视察了。”

易水寒淡然一笑,一语双关地说:“哪啊,开开眼界吧。双集一片月,家家搓麻声,果然名不虚传。”

五个人围着方桌坐了下来。易水寒首先说明来意:“去年村里报了六十万元扶贫项目,现在省里要我们签名审核。我想了解一下这三个项目的具体情况?”

高为群说:“这个会是方会计开的。这家伙,还没到啊?”话音刚落,方家能从外面跑了进来。

“你忙啊,家能。”高为群斜视一眼。

“节后装修忙,进货多一些。易处,有什么你只管吩咐。”方家能向易水寒点点头。

高为群说:“闲话少说。你把去年底县里扶贫会精神向易处汇报汇报。”

方家能拖过一张凳子坐下,说:“去年十一月底,县里召开扶贫会,说是从2006年起省级贫困村要上报贫困户名单,对上了名单的人要建档立卡进行帮扶。同时还要向省级贫困村下拨六十万元扶贫款,原则上要求用于集体增收项目,例如厂房建设、粮食和经济作物生产等。对这些扶贫款,村里一时不具备条件使用的,可由乡镇集中使用,所得收益,由贫困村享有。项目建成后,经市县财政和扶贫部门验收,另外给予二十万元奖励补助。”

易水寒问:“省里规定了资金用途,村里为什么不用于集体增收项目,而去修路、修排灌站呢?”

陈东叹了口气说:“增收,作梦都想,可对我们来说,就是水中月,镜中花。你看啊,我们这位置,这条件,能搞什么项目?你就是把猪圈盖好了,一场猪瘟下来,连尸首都看不见,都给烧了。大把大把的票子,都变成废砖堆在那。去年外地有个水笔加工厂要我们村组织一百个村民为他们组装水笔,一只笔付一毛钱手工费。一个农民一天可以组装500只,可得50元钱。高书记带头把自家房子腾出组织一些人组装。第一次上交成品,有人最高领了三百元工钱,可是以后再上交,是次次不合格,一直到500元材料押金被扣光。这时,我们才想到可能被骗。报案后发现,对方早已人去楼空。”

“提起增收,就想起伤心事。去年,方会计从县里带个老板来说要承包那片水塘,我们鞍前马后陪吃陪喝,贴了不少钱,人家回去后,没了音信。再追问,说是不符合要求,不考虑了。村里小金库就那点钱都被折腾光了。要是有人承包鱼塘,我们拿出一部分钱把那塘子扒一扒,村里也有收入,可是没有啊。”高为群颇为无奈地说。

林敬业苦笑着说:“我们几十年就生活在这里,都成了井里的蛤蟆,再往远了,我们不认人家,人家也不认我们。”

易水寒奇怪地问:“那天欢迎会上,陈乡说乡里有个工业集中区,为什么乡里不集中使用,在那里建造项目?”

高为群说:“穷乡僻壤,没人投资。前几年乡里盖了几幢厂房,至今没能租出去。利息压得乡里透不气来。”

“这种情况县里怎么说?”

“县里能有什么办法,只说是第一年,先报着。”高为群盯了易水寒一眼,问道:“易处,有什么想法?”

面前几位村干部,对如何把这六十万元资金使用在集体增收项目上,不说是殚精竭虑,起码可以说是尽力了。在找不到集体增收项目的情况下,还谈什么二十万奖补资金,那真是天方夜谭。

易水寒轻轻地叹口气,说:“我能有什么想法,我只是觉得不报增收项目,放弃二十万元奖补资金损失太大。你们说,二十万啊,够我们多少农民土里刨食?一亩地一年收入一千五百元,那要多少亩啊?”

陈东一脸企昐,说:“易处,你在省里,国税局和许多企业都有联系,有机会介绍几个老板来看看,手里漏一点,我们村都吃不了。”

这个主意,易水寒想过。但是,企业经营为了什么,赚钱。赚钱的前提是要有对路的资源。双集,这片土地有什么,他心里没数。再说了,就是有对路的资源,有适合企业运行的环境吗?这里没有火车,没有机场,一条高速到省城需要三个小时,这些成本,企业能不考虑吗?

易水寒拉回自己的思绪,说:“这是后话,以后再说。这样吧,你们土生土长,对村里情况了如指掌,我呢,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这些项目在哪,怎么回事,我想实地看看。同时熟悉一下村里环境,怎么样?”

高为群楞了一下,说:“易处做事真实在。这几个项目乡里都没看呢。”

陈东说:“看看也好。易处对村里情况熟悉了,也好把我们村推荐出去、”

易水寒所到的第一站是村中心路。双集村中心路实际上就是翻身沟大道穿过省道后向东延伸的部分,它贯穿集成村、青莲村和双鹤村,连接东面其它四个行政村。易水寒到村里三次,领教了三次,它颠簸不平,尘土飞扬。可以想象,一旦遇到雨雪天气,那是泥泞不堪,无法进出。如果问易水寒来村三次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这条道路和那座风雨飘摇的老村部。只是他心中有一种疑问:从乡里来村的路上,有一条向南岔去的全新水泥路,从路面宽度和位置看,应当是一条村连村道路,那建路的钱出自哪里?

高为群说:“易处,你看,这条路村民反响太大,这次不修,以后难有机会了。”

易水寒肯定道:“不错,是该修。”然后话题一转,说:“高书记,省道过来没多远,有一条岔路向南,通向哪?”

“那条新水泥路?”

看到易水寒点头,高为群说:“唐圩村。就是市国税局扶贫的那个村。”高为群说。

“那条路有多长?”

“不到两公里。去年才修。”陈东回答。

“唐圩村也是贫困村,他们哪来钱修?”易水寒质疑道。

高为群朝林敬业示意,林敬业稍愣一下,面带愧色地说:“说起来丢人,易处,县里每年都有一事一议政策,上面给大部分钱,村里自筹小部分,用于改善村里民生设施。村里哪来钱?只得向村民集资。他们两个村都能筹上来,我们村怎么动员也筹不起来。”

易水寒眼前一亮:一事一议?这个政策此前他没听说。连着追问,弄清了来龙去脉,并做了详细记录。原来省市财政每年下拨一部分资金改善各村民生设施,但要求村里配套一部分资金。村村通道路每公里造价约二十三万五千元,其中省市补助十八万,村里自筹五万五千。双集村中心路途经七个村,其中有两公里在双集村的三个小村内,涉及路边的农户有四十多户,每户均摊四百多元,双鹤村一些村民以没钱为由拒绝出资,致使该项目不能施行。易水寒弄懂了,如果能够解决十一万元资金,就可以争取到省市一事一议的四十七万元。而扶贫项目上的四十七万元,可以腾出用于其它项目。这是双集村增强自身发展动力的巨大财源。想到这里,易水寒心里竟然有些激动。他问道:“高书记,现在已经三月底了,你们要马上确定一事一议的政策现在还能不能用在村里修路上?”

高为群说:“项目一般是年前报,下半年动工,现在三月底,差不离。”说完拿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在手机里和对方确认了此事,然后对易水寒说:“易处,我问过人大杨主席了,噢,他分管扶贫,他说这事还要和县财政局联系一下才能确定。”

“那好,看来还有一线希望。”易水寒精神一下亢奋起来,对在场几人说:“我刚才一直在想,省里难得一次给我们贫困村六十万帮扶资金,主要是用于增收项目,这是要我们钱生钱,增加我们发展动力。我们用四十七万元修路,把它踩在脚下,让它成为死钱,是不是有点太奢侈了?我们还有没有其他途径能把十一万元补上?你们能听明白吗,我是说能否暂时不动六十万里的四十七万?”

高为群满怀怨气地说:“易处,我和陈东两个小村都没有问题,拖后腿的是林主任双鹤村。他们集资不到位,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林敬业紧销眉头,苦着脸说:“易处,我的情况你可能还不知道,我……”

“林主任,你现在不要诉苦。你能不能下去再做做工作。”陈东紧逼道。

林敬业面无表情,呆滞地站在那里,好一会,他指着天,发狠地说:“易处,我向老天发誓,为了筹款,我什么办法都用尽了。在我们那一片,为了钱,各家的狗都成了我亲戚,各个村民都成了我敌人。高为群还有陈东,这个村主任我早就不想当了。这次易处长来当第一书记,村里也不缺干部,我正好退下来。”

由筹款问题引出林敬业辞职,这是在场几人所没有想到的。高为群心里知道,就目前这种各自为阵的管理模式,双鹤村离开林敬业,还没人能玩得转。于是把目光投向易水寒,似乎在问怎么办?

易水寒并不知道林敬业过去在筹款问题上遇到的一切,他的态度,展现了他所面临的窘态。不到山穷水尽绝境,眼前这老头子是不会大撒把、撂挑子的。易水寒上前拍了拍林敬业肩膀,调侃道:“林主任,林主任,都一大把年纪了,有话好好说嘛。”

陈东接上说:“是啊,是啊。我们不是在一起商量吗?”

林敬业使劲吐了口气,说:“陈东啊,你知道的,为了集体,我每个月都在学**义务劳动。你们这么说,是在商量吗?”

看到这种情形,易水寒知道,想通过双集村自身解决这十一万元,已经不可能。而这十一万元的背后,是那四十七万元的专项扶贫资金,它在散发巨大的诱惑。运用好这笔资金,对双集村来说,很有可能是从贫困沼泽走出的不可多得的机会。机会,也许只有一次,稍纵即逝,一定要牢牢抓住!

易水寒暗自决定把这十一万元作为省国税局今年扶贫投入资金的一项内容,以小投入撬动大资金,争取一个增收项目,为村里获得第一笔收入。只是现在下乡才几天,村里到底需要办哪些事,需要多少钱,产生什么效益,还一无所知。再者,争取省局投入,目前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省局领导如何考虑,经费预算是否允许,都是未知数。想到这,他说:“我们再接着看其它两个项目吧。”

在村南边的麦田里,高为群指着一片麦田说:“陈东的青莲村,这片地有四百多亩。你看,地势较凹,每到汛期,庄稼受涝,影响产量,项目上有一个小排灌站就建在这里。”

“双鹤村的变压器和电线是怎么回事?”易水寒问道。

“去看看,我现场介绍一下。”林敬业领头,几人来到南边水渠大堤。他指着一座破败的房间说:“就是这个排灌站。”然后打开房门,里面只有一个开关柜水泥底座。易水寒惊讶地问道:“里面配件呢?”

“这是控制柜,都拆走了。外面有潜水泵和变压器,”高为群说道。

易水寒来到门外,环视一下,电线杆上只有一个变压器底架,通向远方的电线也不见踪影。问道:“怎么回事?”

林敬业指了指变压器底座:“被偷走了。”

“那么重,也能偷走?”易水寒惊叹道。

“几个村,一夜被偷三台。”林敬业说。

“报案了吗?”

“报了。”

“有没有什么线索?”

林敬业回道:“没有,我们去报案,派出所人责怪我们为什么不把变压器、潜水泵卸下运回家。”

易水寒觉得很不可思议,诧异地问道:“我的天,有这么做的吗?”

“这是周边乡镇防范的经验。我们原来是用一把大锁锁上的,没用,变压器那么大,贼都有办法把它偷走,看来我们今后也要这么做了。”高为群不无忧虑地说:“眼下这个窟窿要补上,不然今年春夏庄稼就要糟秧了。”

面对现实,易水寒真是无语了。变压器,多重的家伙,为了防盗,居然在不用时要拆卸回家,真是中国式的防盗秘籍!

“易处,村里急需修建的项目远不止这三个。钱少,我们讨论几次才定下。”方家能一路无语,此时说道。

易水寒看看时间,才十五点钟,于是说:“还有哪些?时间还早呢,我们一起看看,怎么样?”

高为群四周看看,犹豫道:“路不近啊,这不是让易处受累吗,下次骑车转吧。”

易水寒说:“哪有那么娇贵。城里许多人每天还要跑步、跳舞呢,只当是锻炼。高书记,下次农忙你们人手不够时,我把城里爱跳大神的人都给带你,让他们帮农民劳动,只当健身。”

“那就不行了。”高为群说:“远了不说,你看看现在农忙时,乡里有几个干部下来的?”

陈东不屑一顾地说:“呵呵,他们来干什么?”

几人一边议论一边向南走去,最后停在一道东西走向的意杨林下。高为群指着树林子说:“就这,我们乡、我们村和邻乡的分界线。”

易水寒看到,意杨林东西绵延好几里,象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屹立在那。一条数千米的水渠贯穿南北,盘锯在广袤的麦田。只是年久失修,向南延伸段不少渠底已经高出平面,断断续续。

高为群说:“这条水渠从县灌溉支渠过来,经过三个村到我们地界。你看有1500米长。分田到户前这条水渠有三米宽,每到灌溉时,清水源源不断流到双集。分田后,邻村一些农民在水渠边种庄稼,渠道被占得越来越窄,水路逐渐堵塞。每到水田灌溉,只有上游灌溉完成后,双集几百亩地才能灌溉,比他们要晚七、八天,秋季少收一成粮食。”

易水寒觉得匪夷所思,这样的生产之源,村里为何不优先解决,却把钱投到了人们习以为常走了几十年的道路上?也许看出了他内心的疑问,高为群说:“今年报项目,按说疏竣这条水渠应该放在第一位,它关系到全村800多亩口粮田的大问题。但是,行不通。这样办要引起很大的矛盾。你看,这条水渠看起来长,实际上它只灌溉集成和青莲两个小村的土地,双鹤村没有受益。省里对外只承认双集大村,不承认三个小村,而我们内部在管理上,只承认三个小村,不承认一个大村。这样,我们只得选择大家都没有争议的道路铺设项目。”

这种弯弯绕的说道,对外人来说,确实费解。易水寒清楚,这就是三个小村独立核算的结果。他笑着说:“我听懂了。但是,我要问一句,如果上面给双集村十万元钱,你们怎么办?总不至于把钱平分了吧?”

“就是平分啊。分钱不是请客吃饭,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陈东语气笃定地说。

“如果是一台拖拉机,总不至于把机子拆了分吧?”易水寒进一步说。

高为群笑得更灿烂:“哈哈哈,易处,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太简单了,还是平分啊。谁拿机子,要找另外两家钱。”

“我没有钱,我穷。”易水寒一步不让。

“大家都不要。”林敬业斩钉截铁地说。

这串对话让易水寒目瞪口呆。三人对答如此顺畅,显然不是临时编排,一定是实践中的默契。他又问:“那钱呢,项目呢?”

高为群说:“易处,村里平稳最好,因为那些事,弄出不愉快,呵呵。”

冬日的残阳,失去了温暖的光焰,如一抹红云,涂抹在空旷荒芜的原野。远际几只归巢的鸪鸪,划着无力的翅膀,渐渐消失在枯树枝后。

回来的路上,易水寒试探问道:“高书记,旧村部废了,我看也没有维修价值,你们有没有想过新建一座村部,或者叫党员活动中心,先把我们的堡垒建起来?”

“没有,也不敢想。”高为群说:“现在这样,我们也是在维持着。易处,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们就属于志短人。你能把三个项目的字签了,我们平平安安把项目搞起来,也就谢天谢地了。”

方家能接道:“易处,你有所不知,要是建村部,村里不闹翻天才怪呢!你看啊,那么大的房子,村里每人得筹多少钱?房子在那,水电卫生和维修费到哪找?我们村里什么都没有,守着那座空房子干什么?”

一种悲凉从易水寒心中腾起: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当一个人失去精神追求,失去进取坐标,他就如同海中之舟,随波逐流。这种精神面貌带出来的团队,只会是一群苟且偷生、庸碌无为的乌合之众。想到这里,易水寒不禁黯然神伤。这些人,就是今后两年依靠的对象,全村一千多贫困户,指望在他们带领下走上小康道路。

易水寒郁郁寡欢,闷闷不乐,渐渐落在了三个人的后面,这引起了高为群的注意。他放慢脚步,与易水寒并行,然后小声问道:“易处,你是不是在责怪、埋怨我们啊,为什么不思进取,不与命运抗争,甘愿做个撞钟的和尚?”

易水寒不置可否地注视他一眼。

“事实不是这样。”高为群接道:“易处,村官原本就上不了名册,但是,我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总要给村里百姓留下点什么,用官场上话来说,就是要有政绩。但是,所有政绩都要以经济实力为后盾,经济实力是什么,钱啊。现在教会里有人生病,教主都会带钱带物去看望和慰问,教主博得了信徒们的拥护,外出行走是前呼后拥,做起事来是一呼百应。我们也想这样啊,可是,钱呢。我们自己一个月不到一千补助,扣除手机、车子费用,养家糊口都不够,老婆小孩长年在外打工。省里给的钱,层层克扣,到村里所剩无几。乡里每年还要从村民头上刮钱,你说我们有什么办法。”

陈东看到易水寒和高为群在后面窃窃私语,也放慢脚步。等到和他们并齐后,看了看高为群,又打量一下易水寒,露出一副欲言又止地表情。

易水寒说:“陈东,这里没外人,有话就说。”

“高书记,我说了你不要怪我啊。”陈东小心翼翼地看了高为群一眼:“易处又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刚才那个变压器项目我们报了六万多元,实际上准备买个旧的,三四万,余下来钱我们准备留下来。”

“做什么?”易水寒问。

“林敬业欠了一屁股债,帮他还一点。”陈东说。

高为群盯了陈东一眼,说:“你给易处说这些做什么?这种事,易处不制止会犯错;他制止,又做不成,你不让易处为难吗?”

易水寒脸上挤出一丝苦笑,一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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