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晌午，醉春楼里的姑娘们多数都起了身，正在小天井里听着袁妈妈训话，花灵站在前排，无所事事地玩着丝帕，时不时懒洋洋地抬头，望袁妈妈一眼，风骚而娇俏地扭一扭身子，细细地丹凤眼挑一挑，似乎在说，都是老一套，妈妈，我累了，您老也省省口水吧……
“花灵！”袁妈妈终于按捺不住地低吼一声：“别跟没骨头的蛇一样，跟我站好了！”
“妈妈呀，”花灵娇滴滴地哼道：“男人不就是喜欢我这样的么，这逗男人喜欢，也是你的工作呀，平素还要调教我们这样做，怎么这会又教训起我来了？”身子一扭，愈发浪荡起来，直冲门外喊道：“爷们呀，赶快来呀，你们不来，妈妈寂寞，抓了我们整……”
姑娘们本来都在偷笑，这会见花灵一****，更是笑得东倒西歪，笑声此起彼伏，抑也抑不住了。
“妈妈，以后训话，就得这样晃着说，”花灵风摆杨柳似地扭着，嘻嘻哈哈地，调侃袁妈妈：“大家一块扭着听，就是咱们醉春楼的特色……”
袁妈妈想要生气，却忍不住笑起来，打着花灵道：“什么规矩都被你坏了，赶紧嫁出去，省得我看见你闹心！”
“我自是想嫁的，那也得人家肯娶啊——”花灵就是没个正经，作为楼里的老姑娘，她也变成老油条了。
袁妈妈无法，只得说：“散了，散了！各自打扮去！”眼光一转，就要叮嘱花灵今晚是秦太守宴客，要费点心思梳妆，忽然看见她脸色一凛，瞪瞪地望向大门口。
袁妈妈转头一看，紫来正挽着小包袱，站在门边。袁妈妈眼光一斜，又看见紫来的身后，两个男人，象是王府里的人，心里顿时有些明白了，于是双手一拍大腿，满脸一堆笑，走上前去，唱到：“哎呀，紫来呀，我的小祖宗！你怎么回来了，这是唱的哪出呀？”
王府里陪同送人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说：“妈妈，府里缩减用工，紫来那事给别人并去做了，所以，按规矩，她从前是打哪来的自然回哪去。这人我们给你送回来了，你自己看着点，我们走了！”
袁妈妈赶紧说：“谢谢官爷！”
待那两人走远了，这才扯了紫来过来：“你怎么了？惹祸了？怎么好好地给送回来了？”
“我跟你说过，我要回楼里的。”紫来慢吞吞地说，表情很是无所谓。
“王府不比楼里好啊？！”袁妈妈又急又恼，忍不住拍打了她一下说：“这是你娘不在了，不然还不让你给急死！”
“回来就回来了嘛……”花灵赶紧把紫来拉过来，挽住她的胳膊，说：“她回来自有她的道理，妈妈你怎么管那么宽，想变成她二娘？！”
袁妈妈一把打开花灵的手，扯住紫来的胳膊，气呼呼地说：“到我屋里去说！”
蹭蹭蹭地上了楼，把门一关，不由分说地就数落起来：“你心里又打什么鬼主意啊？！你娘和姐姐才去，只巴望着你过好日子，在王府虽说是个丫头，可也在王爷身边，讨了王爷欢心，将来不做个夫人，也有希望做个丫头，你是怎么了？撞鬼了呀？你怎么这么邪气呀？！尽做些不靠谱的事！”
紫来默默地听袁妈妈数落完，才低声说：“现在我回来了，妈妈怎么安排？”
袁妈妈刺了一下，随即黯然道：“还能怎样，报告太守，让你做花魁。”
紫来闻言，抬头望着袁妈妈，轻轻一笑。
“笑你的大头鬼呢！”袁妈妈蓦地恼了，气咻咻地说：“你不是一直都不想做花魁么？”
“现在想了。”紫来依旧是慢吞吞地回答。
袁妈妈诧异地望着紫来，她一脸的高深让袁妈妈颇为费解，又找不出原因，沉吟许久，袁妈妈叹息道：“紫来，你还小，有些事情，你真的还不太懂……”
“我懂的，”紫来淡然道：“花魁虽然风光，却也心酸，被权势官员看上，就没有不准私荐枕席一说，必须全陪……”
袁妈妈幽声道：“这是你知道的，还有你不知道的呢……那些官员，有的丑陋，有的性格怪异，还有的，有稀里古怪的癖好……总是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也许你都必须忍受，还不能与人言……”
“我有思想准备，我也没打算陪他们。”紫来漠然道：“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我根本就看不起他们，也没想过要屈尊、甚至于委身于他们……”
“我要保持自己的干净，永远干干净净。”紫来轻声而决绝地说。
袁妈妈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道：“你的想法太幼稚，妈妈我帮不了你，回了醉春楼，只能是到哪座山头唱哪首歌，身不由己的事情多了……也许，慢慢的你就会习惯了，也不会这么想了……”
她叹一声：“花灵原先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不，比你还固执，她跳过楼，上过吊，绝过食，还在后院的小溪里捆上石头寻过死……反正所有的死法，只剩下吞金一种没试过了……因为，她当时身无分文，就是想吞金自杀，那还得手上有一坨金子呢……”袁妈妈用的虽然是戏谑的口气，听上去却很凄凉：“哭也哭了，闹也闹了，不甘心还是不甘心，最后，还不是，也只能认了……如今做头牌，也还有滋有味……可是我知道，她心里苦……”
“你别忘了，我们是官妓，是隶属于官府的，官府让你做妓女，陪酒陪笑就是你的职业，你一个女人，难不成还能跟官府作对？”袁妈妈的话很轻，却道出了一个存在即合理的潜规则：“官员就代表官府，官府要你陪睡，难道你拒绝？！你敢公然跟朝廷作对？！”
“紫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总觉着，你不属于醉春楼，你将来，一定会很有出息的，”袁妈妈幽声道：“你不该回楼里，去跟王爷求个情吧，就呆在王府……”
“我不会再回王府。”紫来绝然道。
“紫来……”袁妈妈苦口婆心地，还想再劝。这时候门响了，花灵悄然地探头进来，嫣然一笑：“我也一起来说说话。”
“你添什么乱！”袁妈妈愠道。
“进来吧，花灵。”紫来宽和地招招手，花灵笑着，闪了进来，随即嬉皮笑脸地逗袁妈妈：“莫板着个脸，你看看，那皱纹都拉了出来——”
袁妈妈一刺，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好歹也缓和了脸色。
“说什么呢？”花灵察颜观色，看了妈妈一眼，问道：“是要紫来回王府去吧？”
“我好不容易才从王府脱身，断然是不会再回去的。”紫来说话了，她一口回绝了袁妈妈关于回王府的提议，也将这个话题打入了死胡同，再无商量的余地。
“妈妈你说得对，我不属于醉春楼，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的，但是我希望，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紫来说得很慢，但在花灵和袁妈妈听来，却有些石破天惊。
什么叫最后一个离开？！
“我要做一件事情，如果成功，就能改变大家的命运，”紫来认真地说：“回楼里来，是第一步，接下来，我还会继续。”
紫来抬起头，缓缓地说：“因此，今天下午，请妈妈先去秦太守那里，将我回来做花魁的碟文交给太守，同时告诉他，因为初进花魁，还没训诫，规矩不明，为了稳妥起见，所以今天晚上的宴席不能参加。明天，我将亲自去拜会太守……”她的话语平和，不象是商量，更象是吩咐。
袁妈妈有些愕然，但是，她点了点头。
“我说我不侍客，自然有我自己的办法，但是，我不会让妈妈为难的。”紫来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关于自己事情，显然她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这第一，我会让一个有分量的人，亲自来跟妈妈打招呼，准我不侍客，这以后，妈妈也有由头，拿这个去压那些官员，令他们不敢对我有非份之想。”
“这第二，妈妈需要向官府按月交例钱，这个钱，我一定会按时交给楼里，请妈妈平时就不要催逼我了。”紫来低声说：“我做花魁后，也就是明天，请妈妈在楼外贴一份告示，宣布我的规矩，从明天开始，五天见客一次，每次只见一人，时辰为半柱香，起价三百两银子，想见我者在妈妈处自行竞价。所有求见者，不问出身，不论官员商贾，价高者得见，其余人等，一概不见。如若所见者话不投机，未达半个时辰，则退银一百两。”
“如此算来，妈妈，花魁一个月当交八百两银子，这总是够了，其余的，请折成银票给我。”紫来缓声道：“这样的安排，妈妈还有意见么？”她一别头，征询地望着袁妈妈。
袁妈妈迟疑了一下，说：“紫来呀，你的想法倒真是个好想法，可是……”她顿了顿，还是说了：“起价三百两见一次，恐怕不太可能实现呢……你看哦，那时候榈月见客，起价才五十两，你姐姐蓝溪儿见客，起价也是五十两，你这一开口，就是三百两……乖乖，狮子大开口啊……人家怎么会拿那么多钱来，见一个官妓？”
“莫怪妈妈说话直，你就是个仙女，那也得出价实在不是？”袁妈妈吞着唾液，艰难地说：“何况你见客的条件还这么苛刻，五天才见客一次，每次还只见一人，时辰为半柱香……话不投机，还说送客就赶人家走……”袁妈妈伸出三个手指头，伸得笔直，只看见手背上扯得突起的骨筋，她颤着声音道：“三百两啊——紫来，三百两啊……谁会为了你一掷千金？仿佛钱都不是钱了……乖乖啊，你真当自己是西施，还是嫦娥？”
紫来悠然一笑，不语。
“紫来呀，妈妈我真的担心，这告示真的一贴出去，没人来应承，或者来了的，又出不起这样的价，看你到时候怎么收场哦——”袁妈妈拍打着手背，仿佛告示还未贴出去，紫来就败落了下来，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是，人家那是拿银子出去，不象你，是要收银子进来啊……”
“这是三十六计里面的，奇货可居。”紫来深吸一口气，说：“妈妈你放心，只管照我说的去做，反正不管成不成，到时候，你只要按数收例钱就行了。做不到，我自当要有交代给你。”
袁妈妈皱着眉头，不说话。
紫来已经猜中了她的心思，于是说道：“妈妈，若我这招行不通，自然再听从你的安排，保证不会有二话。花灵在这做个见证，我说话算话，绝不反悔。”
花灵嘻嘻笑道：“妈妈，你就容她试一试好了，就是试上半个月没效果，剩下的半个月照你的安排做，那例钱也亏不了的。”
袁妈妈这才无奈地叹了一声，忽又说道：“那，那你的行头呢？衣服呀，首饰呀，如何置办？这可是要花钱的呀……”眼睛一瞥紫来的小包袱，又为难道：“难不成，你还要先向我借？”
“得了，你守着你的钱等着他们下崽子吧，”花灵挽起紫来的手臂，说：“我借给你。”
紫来轻轻一笑：“不用，我有。”
花灵吃惊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夸张地叫道：“你这一身轻的样子，哪里有？！”
紫来低沉道：“在我娘的屋子里，有几大箱子的衣服和首饰……”说到母亲，紫来怅然若失。那些衣服和首饰，都是善卿特意给她预备的，到了这时候，紫来不得不佩服善卿的聪明，有这样的远见和谋划。那箱子里随便一件衣服或者首饰，都不止十两银子，可是母亲就是明明知道，也宁愿死守着，不动用，一方面是为了逼紫来长进，拿钱出来养家，另一方面，却是一番苦心，想给紫来留下点财产以做生存之道。
十两银子，便逼死了姐姐，也失去了母亲。
想到这里，紫来的心头都在滴血，她强压下心头的悲伤，沉声道：“请妈妈派人，去把那些箱子都搬到我屋子里来。”
她说：“叫个丫头上来，我有事要人去办。”停了停，她又说：“下午，我要单独出去一趟，不会超过两个时辰。”
紫来默默地一转身，出了袁妈妈的房间，顺着红木的楼梯，慢慢地上了阁楼，深吸气，推开门——
房间里很干净，熟悉的家具散发着淡淡的樟木香味，床是雕着花的，梳妆台暗红得发亮，圆木桌、小圆凳，都还在原来的地方，连屋子中间的那块地毯，都跟从前一模一样，除了清洗，没有更换过。
一瞬间，紫来的眼眶湿润了。
她想起了榈月，想起了姐姐蓝溪儿。这屋子只住花魁，她们都逝去了，在最美丽的时候逝去了，此刻，紫来正踏着她们的美丽，踩在她们的肩头，被她们抬着，蓄势向理想攀越。
榈月，我一定会做到的！
蓝溪儿，我一定要做到的！
我要做这楼里最后一个花魁，从我之后，将再无花魁！再无官妓！
紫来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一定、一定要做到，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紫来缓缓地搁下笔，晾干信笺，再慢慢地折好，这才，把信笺装进信封中，封好。提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字，交给丫头：“你去帮我送封信——”
丫头接了，恭声道：“我去了。”
紫来徐徐地起身，打开了箱子，她的手在衣服中堆中拨弄，似是在寻找什么。
严申春徒步上山，默默站定，前面几丈开外，就是榈月的墓碑，黑色砂金石亮铮铮的，“严门申春之妻徐氏榈月之墓”几个鎏金的大字分外耀眼。
一个穿着粉红色长裙的身影背向而立。
申春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您是……”
粉红色人影缓缓地转过身来，微微一笑。
申春震了一下，随即喊道：“紫来？你是紫来——”
紫来微笑着，点点头，低低地喊了一声：“姐夫，别来无恙？”
一声姐夫，让申春好生感慨，他面色愉悦，很是受用，似乎紫来这一声称呼就代榈月明确了自己的地位，却复又长叹一声，说：“心随斯人去，何来有无恙？！”
从前对申春，多少是有几分不屑的，但是经历了如廉和兆轩之后，紫来对申春的看法大为改观，相对于那两人，申春真可谓是有情义有担待了。她深情地摸着墓碑说：“榈月姐虽然去了，但到底，还是个有福气的人。”
申春悠然一笑，问道：“看样子，你过得也还不错，怎么样，在王府已经做姑娘了？”紫来如此华丽的穿着，断然不会是丫头。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紫来嫣然一笑。
“秦太守喜欢你姐姐嘛，所以有时候，偶尔也会提及你。”申春说：“我知道善卿死后，你被王爷带到王府去了。”
听到姐姐，紫来有些神伤，稍事迟疑，申春便发现了，低声道：“你姐姐，真是可惜……当时若是跟了秦太守，境况会好很多……秦太守虽然妻妾众多，但是对人还是不错的，为人随和，而且原配夫人也还大度……”
紫来低声道：“事先忘了，其实应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的……”她和母亲都是妇道人家，当时哪里想得到这么多呢，如果先能找申春打听一下具体情况，也不至于把姐姐往绝路上送。
“过去了，想开点。”申春轻声安慰她：“榈月也好，蓝溪儿也好，都是苦命人，死对于她们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也许来生，就不用再受这样的苦了……我想到榈月的时候，心里实在太难过，就这么安慰自己……”
紫来凄然一笑：“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申春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说：“你穿粉红色裙子，从背后看，乍一眼，我还以为，榈月回来了呢……”
“她就喜欢粉红色……跳崖的那天，就是这样的裙子……”说起往事，申春有些悲伤，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语锋一转：“你是特意，找了这个颜色的裙子穿过来的吧？怕我忘记她？或者，有什么事情，要我看在她的份上，帮忙？”
紫来赧然地笑了一下。申春是聪明的，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那时候，榈月就跟我说过，你很聪明，”申春叹道：“是啊，你很聪明，知道榈月是我的软肋……如果你送过来的信，不是在榈月坟前约见，哪怕你署上了紫来的名字，我也许，还是不会见你的。”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因为考虑到写信的人跟榈月的关系肯定不一般，所以我才来。看到你，我还是有些意外……你如果有事，不应该来求我……”他温和地推脱：“你该去找王爷。”他为了善卿带走你，总还是有些情份的，这是你的资本。
紫来淡淡一笑：“你有所不知，我已经离开王府了。明天，将正式成为醉春楼的花魁。”
申春吃惊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天上午。”紫来如实相告：“兰夫人以府里精简用工为由把我清减了出来，送回了醉春楼。”
哦，申春点点头。他沉吟片刻，说道：“我想你应该是有事找我帮忙的，可是……我因为榈月肯来见你，并不代表，我会因为你跟榈月是好姐妹而帮你……毕竟，你是你，榈月是榈月，除非榈月开口相求，否则……”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到榈月的墓碑上，榈月已经无法开口相求了，因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紫来很明白，作为申春这样的人物，是不会轻易帮人的，他虽然来见了她，但是言语之中，已经在婉拒了。他在顾忌兰夫人，他还担心，紫来是要他把自己送回王府做事。
“你连我想要你帮什么都不问么？”紫来微笑道。
申春淡淡地说：“也许我帮不上。”
紫来温和而尖锐地说：“只要你想帮，就一定能帮到。”
申春默然片刻，沉声道：“我不想跟王府作对，我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犯不着因为别人的事，得罪当今王爷。”言下之意，为了你，更没必要。
“不需要你得罪王府，”紫来默然道：“只需要你运用一下手中现成的权力，无需多劳。”
申春沉吟许久，终是下定了决心，对紫来一抱拳，决然道：“请姑娘自便。”转身欲走，只听身后冷冷地响起一个声音：“你可以拒绝我，但是，你会拒绝榈月么？”
他没有回头，声音更冷：“你不是榈月，榈月已经不可能开口相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