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爷爷带着满足的微笑睡着了。
楚天佑也醉倒了。
明仔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对着月亮发呆。
青儿悄悄地走了过来,亲热地殷切地叫了声:“哥!”
这一声“哥”,把明仔从月亮上拉了回来。
“青儿!”
“哥,你在想啥?”自从爷爷说了明仔将会留在家里,青儿的脸上就没有停止过微笑。看得出来,她对这个哥哥已经充满了依恋。
一个人陪着爷爷住在这样死寂死寂的村子里,她一定很寂寞吧。
“没想啥。”明仔望着这个半天之前还很陌生的小姑娘,实在不知道该说点啥。
“哥,你真的要留在村里上学吗?”青儿在他身边坐下来。
“这个……”
“哥,如果你留下来,我们就有伴儿啦!”青儿的目光热烈而崇拜。
“可是……”
“喜宝哥哥在很小的时候就跟爸爸妈妈出去啦,家里就我一个人,爷爷也不爱跟我说话,从来都是我一个人……就在不久前,有人把爸爸和喜宝哥送了回来,可是,他们都……哥,你要留下来,那就太好啦!”
“喜宝他……喜宝为什么不跟你在一起?麦子黄都跟麦子秀在一起的。”
“麦子黄是谁呀?”
“是……是阿秀的哥哥。”
“那——阿秀好幸福啊。”
“你爸爸妈妈为什么不把你也带出去?”
“喜宝是男的呀,我是女的,他们当然要带男的出去。爸爸妈妈说,喜宝应该在城里上学,受城里的教育。”
“可是……你也该上学了,你都八岁了。”
“爷爷说了,我不用上学。家里的活离不开我。”青儿垂着头,搓着双手,“明仔哥,你留下来吧,你每天去上学,我就给你做饭、洗衣服,保证把你照顾好!”
“我不要你煮饭,也不要你洗衣服,这些事我都能自己做。”
“爷爷说了,让我给你做!”
“我不要你做。”
“那我做什么?”
“你得上学去。我们老师说,所有的孩子都得上学。”
“爷爷说,学费贵,我们上不起。”
“瞎说,现在农村的孩子上学都不用交学费了。”
“真的?”青儿的眼睛都亮了,拉紧明仔的手,“真的不用交学费了?”
“爷爷没告诉你吗?”
青儿咬着嘴唇摇头。
明仔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上不成学也无所谓,我觉得现在就很好。”青儿突然说。
“哦?”
“有明仔哥哥陪着我,青儿就是不上学都没关系了。”青儿笑着说。
“青儿,我跟你说,”明仔困难地寻找着字眼,吞吞吐吐地,“也许,我不一定能陪你呢……要是我也……哪一天我也离开了,你……你怎么办?你如果去上学,有更多的同学,你就不会难过了……”
“你要离开?爷爷说了,不行的,你得留下来。”青儿得意地点着头,“爷爷说的!”
明仔突然烦躁起来:“得了,你回去睡觉吧,反正,我得走!”他突然一低头,跑远了。
“明仔哥,哥……”身后传来青儿焦灼而担忧的叫喊。
第二天,爷爷带着楚天佑、明仔和青儿出了门。
一路上爷爷都沉默着,楚天佑更是铁青着脸。他们绕过村子,爬上一座小山坡,最后,来到一片山地平台上。四面的风吹过来,呼呼的,明仔有些睁不开眼。
在那里,有两座看上去刚垒不久的坟茔,泥土还是新鲜的。坟茔一大一小,紧紧地挨着。
楚天佑对着那座大坟一下子跪了下去。
“哥!”他叫着,肩膀耸动着哭了。
明仔定睛看着,那墓碑上写着:楚天成之墓。
明仔突然睁大眼睛:“楚天成?楚天成?这名字好熟……我在哪儿见到过呢?”
他正在疑惑,楚天佑站起来,突然一把把明仔拉到那座小坟面前,面无表情地说:“你不是想知道喜宝怎么样了吗?来,看看吧!喜宝,就在这儿!”
明仔愣住了。
那就是喜宝了,楚天佑念叨了一路的名字。在这之前明仔以为那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他会跳出来叫嚷着、笑闹着和他打招呼,就像麦子黄、菜帮子,或者说齐浩然、老地主他们那样,像班上所有的男同学一样,他会和他一起玩游戏,一起读课外书、交换弹弓,一起欺负女同学……他以为他又会见到一个新朋友……而现在,那个孩子躺在泥土里,已经不存在了。
那就是喜宝了。
明仔终于见到了喜宝。
那是明仔长这么大,第一次直面一个跟自己同龄孩子的死亡。
他浑身发抖。
楚天佑捏着他胳膊的手也在颤抖,他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重,仿佛要掐进他的肌肉里面去,明仔死死地咬着牙,拼命忍着。
爷爷并没有挨近,相反,他坐得远远的,在一棵大树下,脸上已经没有了悲痛,而是沉默地抽着旱烟袋,久久地望着远方。
青儿蹲在地上,小脸苍白。
“哥,哥……”她轻轻地喊叫着,伸手去抚摸那块小小的墓碑。
“你想起来了吗?”楚天佑把明仔拉到一边,在他耳边低低地、恶狠狠地说,“想起来了?因为你,就因为你,我哥死了!”
明仔的耳朵里轰的一声,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楚天佑把明仔拖到远离青儿的地方,尽量压低声音:“还没有想起来?知道我为什么绑架你了吧?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儿了吗?还不明白?”
明仔直直地望着前面,脑子里一片空白。是的,他意识到什么了,但是,他的大脑拒绝去承认,去回忆。他拼命地反抗着,反抗那些镜头的闪回。
“想想你都做了些什么?这个夏天,嗯?”楚天佑逼近他,“想起来了吗?”
明仔的脸现在比青儿还要苍白,不,已经是惨白了。
青儿跑开了,跑到山坡上去采野花,她要把花献在父亲和哥哥面前。
“让我再提醒你,在医院里,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一个可怜的人,他只想向医生们讨还个公道,结果,警察来了,保安来了,你爸爸来了,最后,你也来了……然后,我哥就死了,死得那么惨……我哥是那么容易就死的人吗?喜宝死了。所有人都死了。我也死了……从那天起,我也死了……”楚天佑说完,失魂落魄地走到坟墓前,又跪了下去。
他用力一拖,明仔也被拉跪在那坟前。
“我就想让你也跪在这儿,给他们磕头!因为你欠我哥哥一条命!要不是因为你,因为你那个警察爸爸,我哥就不会死……你欠我们的!你爸爸也欠我们的!”楚天佑回过头来,眼睛血红,死死地盯着明仔,“我发过誓,一定要把你揪到他们墓前,让你对他们说声对不起!”
明仔跪在那儿,胳膊被楚天佑揪得生疼。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流了下来。
所有所有的一切,就像时光倒流一样,全都一下子又唰地倒卷回去,重新又回到那家医院:
医生们在狂奔……
病人们在尖叫……
警察们荷枪实弹,狙击手埋伏在制高点……
明仔,不,那时候他还是齐浩然,那天,爸爸——齐盛天带着他去医院看病,他们正要去注射室打针,走到了二楼,看到了楼下紧张而混乱的场面。齐盛天本能地向下冲去,明仔紧随其后。这时候,他看到了歹徒,看到了那个刚刚失去儿子的中年父亲抓住了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子,躲在门诊办公室里,双眼血红,挥舞着一支手枪对着人们喊叫……
明仔吃惊地发现,那个小男孩儿竟然是陈一平的儿子蒙蒙。
正在这时,他看到了声嘶力竭扑向歹徒的李红,看到了脸色煞白、狂奔而来的陈一平……
他看到陈一平与歹徒的谈判毫无成果,那人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他对警察和医生的仇恨达到了顶点……
明仔心痛地看到,陈一平终于低下了绝望的头……
于是,在大脑完全不受支配的情况下,在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下意识里,明仔甩开齐盛天的手,越众而出,慢慢地走向了那个歹徒。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他走向了那个已经快要崩溃的绑架犯,以一种让人惊愕万分的平静和稚气,向歹徒提出来,由他来交换人质,因为他才是陈一平的儿子……
所有人都呆住了。
齐盛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奇怪的是,走出去的时候明仔并不害怕。在他眼里,那个人只不过像东方远、陈一平、齐盛天一样,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也是一个会因为失去孩子而悲恸万分、方寸大乱的父亲。他只不过是因为太悲伤了,才会做出那样的举动。明仔不怕他,就像不怕自己的父亲一样。他甚至好想去摸摸他的脸,替他擦去脸上的泪水,告诉他别难过了,就像摸着自己爸爸的脸一样。东方远难过的时候,他就是那样做的。
别难过了,他在心里对那个人说。
他像梦游一样走近那个人。
同时,一侧眼,他还看到了陈一平惊愕的眼睛。陈一平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而更加震撼莫名。他的眼里流露出的极度惊惧、极度绝望和万千深情,让明仔突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是的,是喜悦。那个人的目光让他终生难忘。就在那一刻,明仔突然想到,就为了那一眼,就为了那个人目光里的震撼,哪怕前面就是血与火,他也会走过去的。
同时,他还听到了齐盛天撕心裂肺的呼喊:“儿子!”
“对不起,爸爸!”明仔在心里说。
他还是向那个人走去。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出现会让那个绑架犯彻底崩溃。那个人放开了蒙蒙,同时,把枪对准了自己的头部……
明仔看到他慢慢地倒了下去。
后来,明仔听说了,那个人名叫楚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