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生还感头脑昏沉,听到沙马说“苏尼来了。主人说你和欧阳先生不干净”。鲁生觉得沙马的话不着边际,索性闭上眼睛装睡。
沙马跛上一步凑到床边,在江鲁生额上试了试温度,回到自己的位置之后,小声说:“吃烤土豆吗?”
“吃!”江鲁生回答得超乎寻常地响亮,吓得沙马打了个激灵,手里一个剥下半边焦皮的土豆掉到了地上。
鲁生退了高烧,不但突然要吃东西,而且吃得又是如此迅猛,才从火塘里刨出来的土豆,顾不得散散热气就往嘴里填,沙马看到鲁生狼吞虎咽,担心他会被烫掉牙齿。
一会儿工夫五个土豆进了江鲁生的肚子,鲁生由不吃到猛吃,沙马顿感疑惑,依着沙马的理解,就是江鲁生和欧阳敏一样,也中了邪。
“水,沙马,再弄点水来!”鲁生大声叫着,应声来的不只是沙马,沙马身后还跟着几个壮实而年纪老迈的奴隶。
鲁生像是看到了救星,赶紧说:“我要喝水!”
几个老奴隶用手势和简短的句子交谈着,江鲁生听不懂,那手势和举止鲁生看明白了,那些人是要把他捆绑起来。
“怎么,这回又是为什么,又丢了什么吗?这些天我一步也没迈出这间屋子!”
几个奴隶并没理会鲁生的话,凭着气力和人数上的优势捆住了鲁生,沙马这才说:“你们两个外乡人不干净,要打醋炭打醋炭:驱邪法事。。”
鲁生觉得绑绳并不很紧,这些人也不像要为难他,以此推断一定是欧阳偷了那方砚,自己现在正被牵连其中。
他被半拖半搀着出了月亮门,才意识到自己还能走路。
看到欧阳悠闲地坐在火塘边,鲁生感到很意外。与此同时,欧阳看到江鲁生被反绑着手带过来,像是也很吃惊。
苏尼杀了两只公鸡,用鸡血祭过请神法器,被清洁过的拳头大的两个卵石被放进火塘里加热,几枝嫩绿的青栎树枝被分置在两只大碗里,案上摆着的还有两碗清水。整个过程没有一个人说话,就连阿硕土司也一脸虔诚地看着苏尼的一举一动。
欧阳也被绑了,他像衣来伸手的老爷那样坦然地微微张开双臂,任由一条麻绳搭上肩,缠住双臂,顺从得像是被打了左脸还伸过右脸一般。
院墙上插着火把,堂屋里燃着松明子,火塘里的硬柴“毕毕剥剥”爆裂着火花。
鲁生微偏着头,没人知道他这是腿伤引起的病态,还是正做着聆听状。
他距欧阳就两步之遥,觉得审问在即,砚台失窃的真相到了揭晓时刻,看到欧阳敏还是若无其事地坦然,他想到一定又是哪个地方出现了偏差,被审的主要是自己,欧阳只是被捎搭上了。
苏尼诵着《除祟经》,从火塘里取出卵石放在了大碗里的青枝上,一团焦煳味浓烈的白烟从碗口扩散开来,苏尼和助手开始围着欧阳敏转起了圈子。鲁生听不懂那些人唱的是什么,只看到他们都是两只手各擎着一只大碗,脚下加快了步子,嘴里高声念着经文。圈子越转越小,四只大碗几乎悬在了鲁生和欧阳的头顶。在这个时候,苏尼缓缓把清水淋到了炽热的卵石上,大团的白色水雾伴着“咝咝”的声响蒸腾而上。鲁生猛然想起了家乡的“端公、巫婆”,想起这会儿自己见识到的可能是彝人的“跳大神”。“难道跳大神能追出贼赃?”这个疑问出现之后,他一直以聆听状期待着,直到仪式收场也没听任何人提起砚台的事。他失望了,大声问:“砚台呢?找到砚台了吗?”
鲁生被那几个老奴隶扶回了住处,沙马给他递了碗水。
欧阳来了,一进门就问:“一定很痛吧?还好,总算能走了。”
鲁生坐起身淡淡地笑了笑,说“怎么,曾几何时,你我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沉默了好一会,鲁生突然揶揄说:“殷先生不在家,欧阳兄就失了魂么?拉上我去陪场子,还不如让我帮你叫叫魂,好歹那魂魄还能得听懂。”
听到鲁生的嘲笑,欧阳低声说:“你不是陪场子。”
“你是自愿,我是被强迫。”
欧阳苦笑着说:“我们是外乡人,怕咱们不合作而破坏了仪式,捆绑也只是做个样子。”
驱邪仪式的事情已经讲清楚了,却不见欧阳有走开的意思,鲁生接着说:“欧阳兄,雕几方砚了?”
“雕砚?”欧阳愣了一下,想起这是在被挖苦,尴尬地笑了笑,小声说:“找砚,这些天我几乎把玉簪谷翻了个遍,五里之内,沟坡上像是动过土的地方都仔细查看了,始终没找到那方砚台,到底能把砚藏到哪儿去?”
鲁生觉得欧阳说着话,目光却在察言观色,心里的怒气在瞬间被点燃了,大声说:“闹半天,你是在外面找砚台?嗬嗬!如果不是受伤,四处查找的该是我!”
“这么说,江兄是真没动那方砚?”
“怀疑我?我还怀疑是你呢!难道就不会是你?”
“疯了,我看咱俩都疯了!难怪不得彝人以为咱们中了邪,确实都不正常。”欧阳敏说着话,脸上露着尴尬之色,却依然没有就此离开的意思。
他见鲁生没吭声,就接着说:“江兄,你我相识一场,这就是缘分,我们还不至于为这点误会断了交情。我觉得,等你伤好之后才能回家是不是?我已经对你说过我不会雕砚,现在有时间,有石料,选块好料你先雕着,有事干也好打发时间。殷先生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咱们闲着也是闲着,先做两方砚玩玩,如果你我长期这样消沉下去,早晚会闷出病来。”
“把我困在这里,正好给你打下手是吧?”
欧阳听出鲁生的敌意,深深叹了一口气,神情黯然地看着鲁生,低声说:“阴差阳错,我们被同一方砚台困在了这异地他乡。”
“你是自愿,我可是不知情。”
“别再吹胡子瞪眼睛了,正如你所说,我们已经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欧阳顿了一下,突然想起在鲁生受审的时候,天佑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若有所思地问,“殷先生说的‘误会’会是什么?”
“会是什么?”
“难道……”欧阳说了半句话,后半句话却是用眼睛和鲁生交流。
鲁生到底不失山东人的耿直秉性,顺着欧阳的暗示说:“是他想留住咱们,就用了这下三烂的招数?”
欧阳摇摇头,又点点头,转的是脑子,不转的是眼珠子。他目光呆愣地盯着鲁生,缓缓地说:“若真这样,他这个人就太可怕了。”
鲁生赶紧说:“不可能,一定是咱们想多了。”
“走,我们到土司老爷那里问问,看他让不让我们离开栖云山庄,如果让我们走,这里边就不是什么计谋。”
欧阳煽动着,见鲁生却迟迟没动地方,接着说:“江兄真不想走?”
“不走,一定雕出好砚以证清白。”
“别单纯了,我们在这里被他们看成是身携鬼魅。”
鲁生觉得欧阳并不是有心要离开这里,仅仅一次“打醋炭”就能令他做出这么大的改变,似乎太过突然了些,可能欧阳是要试探什么。
阿硕土司正在烟榻上偎着养神,列巴说是欧阳先生求见,进来的却不只是欧阳敏,江鲁生扶着门框把一只残脚也拖过了门槛。
阿硕土司起身微笑着招呼:“坐,请坐!”这种“礼遇”使来者面面相觑,这种尴尬很快传递给了阿硕土司。烟榻上很宽敞,却不是待客的地方,桌旁的太师椅只有两把,如果按着主、客就座,两位客人中必定得有一个人站着。
鲁生说:“没关系,说两句话就走。”
“上茶!”随着阿硕土司这一声喊,尼薇红肿着眼睛匆匆走了进来。
欧阳看到主人执意要待客,把鲁生扶过去坐到了太师椅上,他自己尴尬地笑了笑,退过去屁股在烟榻上浅浅地挂了个边。
火塘边才是待客、议事的地方。欧阳觉得是自己事先考虑不周,一时赌气就带着鲁生直接奔到了这里,没惹土司发脾气已经算幸运了。他见尼薇递茶来赶紧接过茶碗送过去放到了桌上,再次退回来浅坐着,目光在主客位上来回游走,想看看鲁生怎么向阿硕土司辞行,也担心鲁生会表现出仇人相见的分外眼红。
“江先生,我答应过让你看了料场选几块好石头带走。答应了,就是一口唾沫一颗钉。怎么样,江先生对那些石料还满意吧?”阿硕土司说着,和蔼地笑了笑。
阿硕土司在丢失砚台那天说了要对鲁生用刑,却并没说用什么样的刑,拖延着等待出现转机。为那几张画,他也曾向鲁生敬过酒。如果这会儿不是看到鲁生冷着脸,他几乎想忘掉丢失砚台这件事。
砚台失窃是事实,阿硕土司不知道天佑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也不确定砚台失窃是否与面前的这两个外乡人有关。“回避矛盾,减少碰面”是他这些天所采取的态度。现在这两个人在面前了,他以豁达的态度招呼客人,是想化解一下江鲁生的怨气。
尼薇在榻边悄无声息地探身擦拭烟具灯,欧阳依然斜身浅坐在烟榻边。鲁生静等了一阵,还是没听欧阳提出辞行的事。
暗红色的火焰跳动着,细丝般的一缕青烟摇摇曳曳。在这个土司家庭里,尊贵的灯油没有用来照亮,只用来陪伴烟枪、烤灼烟膏。鲁生觉得燃烧的松明子没照亮这间大房子,照亮的是松明子自己,焕发出来的光亮像是为了推动那股浓烟,散发松油味。
还是阿硕土司打破了僵局,他看着鲁生问:“现在伤处还痛吗?沙马曾经是贵族,也不太会照顾人,要不然,让尼薇过去?”
鲁生端起茶碗,揭起盖子又盖上去,轻碰出一声响动,接着白了欧阳一眼,恨不得骂欧阳两句,是欧阳要来辞行,到了阿硕土司面前欧阳却什么也不说,而且阿硕土司的意思是石料产地已经看过了,“选几块好石头带走”,就明显有催他走的意思。鲁生有些急了,赶紧说:“那是没丢砚之前老爷的承诺,丢了砚,我怎么能走?”
“既然这样,二位深夜赶过来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
欧阳从尼薇身上收回了视线,清了清嗓子,慌乱着说:“我是想,最近我们就开始雕砚,可以吗?”
阿硕土司大声说:“好,就这样!”
他说完之后见鲁生没回过神,接着说:“江先生,还是欧阳先生痛快,朋友也好,仇人也罢,办事总得一步一步来。谁都有情非得已的时候,还望江先生见谅!”
事已至此,鲁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是心里觉得窝囊。
鲁生憋着气从阿硕土司那里出来,拖着自己的残腿,也拖动着自己在月光下的影子,却听欧阳感叹了句:“多美的夏夜啊!”
鲁生狠狠地回了一句:“美个屁!”
欧阳走得很慢,夏夜的皎月使他惬意。离家几年,今晚突然对一位彝家少女怦然心动了一回,这使他感到愉快,刚才的举动如果真能使鲁生留下来雕砚,这个夜晚就堪称完美了。为了得到一方好砚,既然已经决心放任自己由无聊变成无赖,今天就无赖了,只要鲁生开始雕砚,自己就这么无赖一回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