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薇和沙弥已经过了藤桥,婵儿和欧阳跟在鲁生身后也已经踏上了藤桥,不一会儿依清和四姑娘手拉手缓缓地走过来了。送行的人没话可说,出行的人无言可表,这沉闷不只是在每个人的脸上,也压得藤桥“咯吱”作响。
没有喧闹,没有呼哨,三匹滇马在清晨的薄雾中不安地踏着碎步,而今天不是走马帮。
欧阳和尼薇把鲁生扶上了马,婵儿这才凑上去解开马缰递给鲁生,仰脸关切地说了句:“腿伤影响骑马吧?如果不方便就等伤好些再走。”
鲁生凄楚地笑了笑,说了声:“就这样吧,四夫人珍重!”
四姑娘尽量不看鲁生,目光避开了,心却难避开。她的心捕捉到了鲁生那艰难的步态、痛苦的眼神。
她期待鲁生大吵大闹,希望他能像在陈家店里砸砚台那样不管不顾地拒绝上马,出乎她意料的是,鲁生默默地打马前行了。
鲁生蹬不紧镫,也夹不紧鞍,无论道路崎岖,还是平坦,他都没让马小跑过一回,骑着四条腿的马,行进的速度比徒步还慢。沙弥在马背上摇摇晃晃,一副快睡着的样子,像随时都可能从马背上掉下来。
三个人,三匹马,还是那“盘山茶马道,马踏碎石深”的来路,鲁生和四姑娘已经没有了“突窜溪边兽,惊飞树上禽”的诗兴。
就着溪水吃了干粮,鲁生叫了一声“沙弥”,这是他在路上说的第一句话,沙弥愣了一下,才慌乱地应一声“哦”,像是回应,又像是发问。鲁生接着说:“你跟着四姑娘走吧,不管她是四姑娘还是二小姐,估计不会差你一碗饭吃,等我在阿硕府洗清了自己,就来接你走!”
沙弥听得似懂非懂,四姑娘赶紧问:“什么意思?”
“我不能走,你不能留,就送你们到这儿了。”
四姑娘赶紧说:“欧阳先生没对你说吗,在镇上找处雅静小院,你可以在那里看医生、雕砚台,何况当初说好的,我带你来看石料,你给我雕一方砚。”
鲁生摇了摇头,低声说:“不当着他们面雕出好砚,别的都谈不上。”
“雕方好砚送到栖云山庄,也一样是洗清你的嫌疑。更何况你并没带走那方砚。也就是说,只要你不再回到栖云山庄,丢失砚的事就和你没有关系。”
鲁生却笑了笑,站起来趔趄着走近他骑的那匹马。
四姑娘赶紧奔上去拉住了马缰。鲁生看着四姑娘,恳切地说:“我这腿真的不行了,要不然还能再送你们一程。”
“不走了!我们现在就返回去。”
“还是那句话,我不能走,你不能留!”
“不能留的是你!”四姑娘近乎吼叫地说出了这句话,眼泪也就跟着下来了。
鲁生淡然笑了笑,低声说:“作为手艺人,没有比名声和手艺遭到质疑更痛苦的事了。大不了再打几回醋炭。我还可以不进内庄,住窝棚里雕砚也可以,只有在他们那里雕出一方好砚,我才能踏踏实实离开栖云山庄。”
“既然这样,我又为什么不能留?”
鲁生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回答,他不想承认昨天夜里婵儿那几句话在发生作用,下意识里还是不愿意四姑娘成为天佑的第五个、第六个女人。院坝里锅庄舞的那天晚上,他亲眼看到天佑和四姑娘先后过了藤桥,这使他不得不怀疑这两个人之间有私情。
四姑娘等着听鲁生回答,却听到一声尖厉的唿哨声传了过来。“快,躲起来。”她说着搀起鲁生带着沙弥躲进了树林。
三匹马还在小路边拴着,四周出奇地安静。又是一声呼哨过后,鲁生他们顺着声音的方位看到了树木中露出的半个马头。
四姑娘不知道来者是敌是友,含起手指试了试,没吹出哨音,却听远处喊:“什么人?”她大声反问了句:“你是什么人?”
双方都没报出自己的来路,谁也没敢露面,山谷静得只有细微的风声。僵持了好一会儿,远处才喊了声:“栖云山庄,约伙!”
鲁生赶紧说:“我们才从栖云山庄出来!”
“听出来了,是江先生吧?”
“是约伙,他们回来了。”四姑娘说完兴奋地大声喊:“是我们——”
马头移动了,不一会儿就露出了整匹马。
四姑娘迎着问了句:“少主人他们在后边吧?”
约伙没有回话,走近之后他提着马缰避让着择路而去,一眨眼工夫那匹马消失得只剩着飞扬起来的马尾。
四姑娘打马迎着约伙的来路飞奔了一段,没见前方再出现第二匹马,也没见到人影,随即折回来去追约伙。
鲁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恍惚中,他从四姑娘焦急的神态里看到了熟悉的东西,想起自己陷在旋涡时,看到四姑娘也是这般焦急的表情。
四姑娘再次出现在鲁生面前时,脸上有着超乎寻常的冷静,没有言语交谈,也没有眼神交流。她把鲁生扶上了马却没把缰绳给他,任凭鲁生怎么叫喊四姑娘都不理会。拐到一户人家的房舍前,才把鲁生从马上扶了下来。
苦荞听着四姑娘的吩咐,偷眼看了看鲁生和沙弥,像是点头应着什么。
鲁生被扶到了火塘边,挺着大肚子的杜诺有条不紊地淘洗罐子,从容不迫地煮荞麦茶。
苦荞拴了马,抱了些草料丢到了拴马柱下,接着弄了些土豆进来埋到了炭火里。四姑娘骑上马走了,鲁生不知道她是去山里还是山外。眼前的这对老妻少夫由始到终没表现出惊慌和担心。
鲁生看着沙弥,小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沙弥说:“我也听不懂他们刚才说的什么。”
鲁生这才觉得不只自己是外乡人,沙弥也听不懂彝族语言,鲁生起身对沙弥说了声“走”,苦荞赶紧按住他,低声说:“四姑娘让我看住你。”
“你会说汉话,四姑娘往哪边走了?回栖云山庄了是不是?”
“是,她说去看看就来。”
四姑娘回栖云山庄了,她把鲁生和沙弥留在了苦荞这里。鲁生从苦荞这里得知天佑在几百里之外被川军抓了,只有约伙带了封信回来,她返回栖云山庄,是想知道天佑的安危。“土司老爷家出了大祸事,最怕不干净。”苦荞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得鲁生全身冰凉。
鲁生知道彝人这句“不干净”是什么意思,前几天打过醋炭,已经请“太白神”下凡给自己和欧阳驱过邪,阿硕家还是出了事。鲁生只好说:“我身子不干净,难道你就不怕?”
苦荞神秘地笑了笑,接着说:“更不干净的东西我都不怕,我觉得是那东西跟着少主人走了。”
沙弥赶紧问:“什么东西?”
“汉人的亡灵。”
鲁生不解地看着苦荞。
“是真的。”苦荞坚持着,接着又说:“东西就在那边,要不然跟我出去看。”
鲁生看了看沙弥,觉得不弄个水落石出,只怕今晚沙弥会噩梦连连。
他让苦荞把东西拿进屋,苦荞紧张得立刻摆头,那样子完全像真有这么回事。鲁生让沙弥扶他站了起来,表示着一定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心却跟着紧张起来。
苦荞翻开了草料堆,从里面露出来一个黑布包裹。鲁生这会儿既害怕又好奇,脚步不敢靠近,手却受着好奇心的强烈驱使,探着身子缓缓打开了包裹的一角,露出来的竟然是几片残瓦。他拿起来看了看,瓦片的断裂处是新碴,三块残破瓦片拼到一起竟然是方瓦砚。他赶紧翻过来查看砚底,“建兴三年”几个刻字一下子撞进了他的眼帘。
“建兴三年”,鲁生重复着、思索着、兴奋着,心里的恐惧早被亢奋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