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欧阳,鲁生没等尼薇提来热水泡茶,就准备起了雕砚工具。欧阳用四年时间筹备下了这堆刀具,在鲁生看来,有半数以上无法适用于雕砚。尽管这样,鲁生还是为欧阳的良苦用心所折服。可能欧阳是凭着对砚作坊里的印象,在铁匠铺里把木匠、石匠们用的各种刀、铲用具都悉数弄了回来,几把大大小小的钢锉和几包金刚砂,更说明欧阳曾是一些砚作坊里的常客。
几年没摸过雕刀,现在突然要坐下来雕砚,就像大烟鬼见到了“福寿膏”,工匠的瘾虫顿时就在骨髓里活跃起来,扰得他除满足瘾虫需要之外,似乎天地万物都不复存在。新钢锉搭到石料上,纷纷扬扬的细尘,顿时就浑浊了眼前的明媚春阳。
四姑娘一来,就被一大堆工具惊得眼前一亮。这些工具大多数她叫不上名字,更有些她从没见过。摆弄着雕刀,小声说:“难道他真打算过亲自雕砚?”
鲁生明白四姑娘这句话的意思,会意地笑了笑。
尼薇送来了水,四姑娘到鲁生房里拿来了茶碗,亲手给鲁生泡上了茶。
鲁生微笑着说:“灰尘太大,你还是离远点吧。”
四姑娘小声说:“这种活让沙弥来帮忙吧?”
“他没说想学雕砚。”
四姑娘赶紧又说:“我来吧,听你的意思好像这是该学徒干的活。”
鲁生只是朝四姑娘笑了笑。离开雕砚快七年了,今天再次体验制砚的感觉,心里头自然有着别样的滋味,况且这是第一次尝试雕苴却砚,他想从制砚的最初始阶段就亲力亲为。
四姑娘见鲁生没完没了地修着石料边缘,这会儿真的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催促着“直接就雕砚吧,你再这么锉下去,我都快睡着了。”
鲁生继续锉着石料生硬的棱角,小声说:“让我猜猜四姑娘是怎么雕砚的,可以吗?”
“猜什么猜!我对你说过,哪还用得着猜。”
鲁生停下来掸了掸裤腿上的细尘,尼薇赶紧递上了茶碗,鲁生接过来却没喝,看着四姑娘说:“这种粗活还要干一阵子,四姑娘有事就忙去吧。”
“什么四姑娘,什么忙去吧,嫌我在这里碍眼?”
从四姑娘话里听出了怒气,鲁生笑着说:“看看,我就知道你是个急性子。要学雕砚,首先就得守住性子,耐得住枯燥。”
“我觉得江先生也是急性子,怎么做到沉下心的?”
“兴趣!对制砚产生了兴趣,自然就能沉下心来。”
“我有兴趣!”
鲁生喝过茶,再次低头修着石料外形,边锉边说:“你不是对雕砚有兴趣,也许是深爱着某一方砚,对制砚爱屋及乌吧。”
四姑娘羞红了脸,又觉得像是鲁生窥视了她内心里的隐祕,浅怒着说了句:“真是内心险恶。”
鲁生愣了一下,随即说:“四姑娘心里不是有个砚式吗?找块料先画出来。”
“你不帮我雕?”
鲁生想起四姑娘已经雕过砚,虽然没雕出成品,毕竟会更熟悉这里的石性,指了指那堆工具,认真地说:“设计好了砚式,选上几把刀,在这里一起雕吧,有我看着,你一定能雕出自己心里的那方砚。”
依清带着旺吉来了,看到四姑娘和尼薇挑选着石料,她在鲁生这里嘘寒问暖了几句,离开的时候把四姑娘叫走了,也把刚才的热闹带走了。
尼薇给鲁生添了茶,小声说:“江先生不该对二小姐那么说。”
“喔,说什么了?”鲁生说着停下来吃惊地看着尼薇。
“朝暮阁丢失的是少主人送给二小姐的砚。”尼薇见鲁生发愣,边往外走边说:“先生说的‘屋’什么的我不懂,二小姐一定是懂的。”
鲁生不太记得自己怎么就对四姑娘说到了“爱屋及乌”,他清楚记得欧阳说过丢失的那方砚是依清的娘家陪嫁。现在推测起来,当初在阿卓土司府,一定有过一场李代桃僵的苦情戏。他想象着四姑娘当初的绝望,也明白了四姑娘在汇泉寺的蹉跎时光,缘起缘灭竟在那方丢失的砚台上。
鲁生有些愤愤然,他想起四姑娘说过的“如果苴却石地下有灵,我那里早就该是整日冤魂哀号了”,更觉得四姑娘是想用砚来填补情感上的缺失。她心里追逐着一方好砚,想要雕出相同的随形砚又谈何容易,不要说是外行,即便制砚高手,也很难做出两方相同的随形砚来。四姑娘砸碎过很多砚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重复单一劳作的好处就在于能放任思绪,他以前修整砚石外形的时候能背诗词,也能用心默记砚式、画谱,今天他的思路老马识途,把他带到了对往事的回忆。
鲁尘没等到砚中的颜如玉出现,自己就撒手人寰了。鲁生想起在哥哥鲁尘逝去的第四十九天那个傍晚,自己撞进了砚作坊,凭着阅砚无数,凭着时常在作坊里陪鲁尘时目睹制砚的过程,他愤然拿起了雕刀,金、石中的寒气顿时直逼骨节。那是悲与愤交织下的雕刀初试,用力轻了,刀在石上打滑,用力重了,刀吃进石里推挪不动。有可能成为他砚台处女作的那块石料,就在那个晚上粉身碎骨了。
他坚信父亲听到了作坊里这异样的乱砸一气,也想象着母亲擦干了泪,等父亲发出绝望的叹息。父亲那声叹息已经呼之欲出,母亲安慰的话语似乎也是现成的,“他那身板不是雕砚的料”“江家将来等着孙子那代再雕砚也行”。鲁生不想听父亲的那声叹息,他砸碎了一块石料,又抱起一块放到了案子上。心中有好砚台的模样,刀下没有雕砚的手艺,雕雕砸砸折腾到来年秋天,鲁生才找到了一点制砚的感觉。五年时间足不出户,仅雕出了两方自己满意的砚台,作坊里存的近百块砚石却已被挥霍一空。
五年的疯狂,使他养成了“非好石不雕、非好砚不赏”的怪癖。“鲁生制砚”成为抢手货那阵,父亲依然吝啬一个“好”字,以致鲁生一听到那句“凑合着看”,就恨不得把刚以高价售出的砚台抢回来砸碎。
尼薇端来酒菜,鲁生这才意识到天色已近黄昏。
有酒菜,有兴奋,有疲惫。
鲁生端起酒浅酌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了冷清,便意趣索然地放下了酒碗。
尼薇过来收拾碗筷,没说鲁生该再喝点酒,也没问鲁生吃饱没有,把剩饭菜和酒放进托盘,端起来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月亮门。
风中的暖意已经很浓了,不经意间,攀枝花树上的红艳花朵已经被绿叶所取代,带着细微哨音的暖风,吹得棚顶上的草苫子沙沙作响。
鲁生要回屋接着做砚,抱着砚石刚站起来,“哎哟!”叫了一声,一屁股又坐了下来,刺骨的痛带着凉气由腿上升到了头顶,大脑空白了一瞬间,紧跟着汗水就在面颊上流淌起来。
尼薇端着一碗面条,身后跟着婵儿。鲁生晃眼以为那是四姑娘穿着旗袍来了,再近些鲁生才看清跟在尼薇身后的是婵儿。
“天快黑了,端屋里去吧!”
尼薇应了一声,端着托盘直接朝鲁生的住处去了。
婵儿并不多话,过来就要搀扶鲁生。
“没事,我能走。”鲁生说着扶住案子站起了身,却并没敢马上就抬脚。他估计着刚才叫那声哎哟被婵儿听到了,苦笑着解释说:“雕起砚就忘了还有腿伤这档子事,也可能是坐的时间太长了。”
“要养伤,又得雕砚,吃那么点饭怎么能行?”婵儿说着还是搀住了鲁生的胳膊。
拨旺了火塘,点起了松明子,床头的条案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鲁生尴尬地笑了笑,看着婵儿说:“我不挑食,已经吃饱了。”
婵儿让尼薇去搬那块砚石进来,她自己却坐到了火塘边,大有久坐的意思。鲁生又说了句:“真的吃饱了。”
婵儿低着头轻声说:“我明明知道北方人爱吃面食,怎么就没想起来?”
鲁生听出婵儿话语中的自责,赶紧又说了句:“我真的吃饱了。”
他重复了几次这句话之后,突然感到自己还真的没吃饱,甚至还感到有几分饥饿。
月亮门这边频繁来往的靓丽女人们凭想象夸大了外面世界的凶险,也放大了一方砚所能起到的作用,仿佛鲁生手下这方砚雕制的成败与否,关乎着天佑的生死安危。四个美人走马灯一样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鲁生的心里难免有些感动,看着婵儿说:“不用刻意给我做吃的了,我真的不挑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