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中,约卡扛着马鞍、提着缰绳过了藤桥,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栖云山庄。
阿硕土司连着问了三遍,约卡还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说不出来。阿硕让沙马去端了冷水来泼到了约卡脸上,接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杜诺死了,马死了,杜诺生了个小女奴,李副官不要砚台。”
听到这一大堆语无伦次的回答,阿硕土司心里更着急了,让沙马去拿了酒来。几口酒下肚,约卡这才把一件件事说了个明白。
死一个女奴,死一匹马,在阿硕土司看来完全算不上什么事。货没丢,李副官还很看重阿硕家。“今后有军队撑腰,阿硕家的势力范围还能往更远处延伸。”阿硕土司想到了一层,仿佛栖云山庄一下子云开雾散、“否极泰来”了。
彝人奉行太阳历,一年只有十个月,这影响不了整年的计时,只是每个月的天数会多些。鲁生到栖云山庄四个月了,按着彝人的计时,他来到栖云山庄已经有了三个多月,已经不需要用砚去赎天佑了,制砚的事却并没有停下来。
一方砚接近尾声,鲁生不但接受了彝人的计时,更笃信万物皆有灵。觉得不仅天地间的自然之物有灵,砚台也有灵。他觉得身边这些女人们的虔诚守望,给这块即将完工的砚台注入了生命,自己的雕刀下时而会流露出现俏丽小景的痕迹。
四姑娘见鲁生的心思沉浸在砚上,不由得会给鲁生端茶打扇。她没想到雕一方砚需要付出这么持久的热情,坐在鲁生旁边小声问:“制砚大师都是这样雕砚?”
“我只是砚匠。”
“匠和师的区别在哪儿?”
“风格。匠人没有自己独特的风格。”鲁生说着,想起父亲常说的那句“凑合着看”,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也许自己雕的砚太靠近哥哥鲁尘的风格,也可能是离父亲的制砚风格太近。他以往没有打算过自己制砚,也就没留意过制砚风格。自己制砚之后,手头也没有自家作坊的成品砚作为参照和比较,以前看到的东西潜移默化地溶进了血液,使自己在雕砚初始就成了家族风格的俘虏。
四姑娘叹了一口气,像是失望,又像是为鲁生鸣不平。欧阳以制砚师的身份在栖云山庄待了四年,却从未雕过砚,鲁生雕起砚台投入得废寝忘食、旁若无人,却只自称是砚匠,在她心里觉得鲁生应该就是大师,她往鲁生近处凑了凑小声说:“最初答应过我的事,不会是忘了吧?”
鲁生边雕着砚边说:“既然那方骑虎牧豹砚出自民间传说,你想要的这方砚,也一定有着背后的故事。”
“一个传说中的英雄。”四姑娘说着脸红了。
鲁生没抬头,也就没看到四姑娘脸上的羞涩,但四姑娘这句话还是往他心里去了。联想到画室里那方砚台失踪之前四姑娘指给他看的那一幕,当时天佑手提缰绳翘首望着朝暮阁,那姿态确实有几分英雄气概,那英气却不是天佑的气质,只是偶尔的姿势而已,何况出现丢砚台这件事之后,鲁生从天佑的表现上感觉到的是躲避。鲁生想了一会儿语气淡然地说:“画虎画皮难画骨。雕传说中的英雄,可能比画虎还难,等我对这里的民俗再熟悉一段时间,也许能找到你想要的那种感觉。”
四姑娘想说让鲁生“就依照天佑的形象打砚稿”,话到了嘴边还是忍住了。这些年她打过无数次这样的砚稿,又无数次把石料雕成废料。她一直以为只是自己没有雕砚的手艺,现在听到鲁生这么说,她才觉得要雕出一方好砚不只是手艺上的事。
尼薇端来的还是有酒有肉的晚饭。她放下托盘,就去给鲁生端来了洗脸水。四姑娘摆着碗筷,朝欧阳住的那边喊了两声。
不需要用砚赎人了,这在栖云山庄里大家都了然于心,阿硕家的女人们却并没因此而怠慢砚匠,鲁生看着四姑娘悄声说:“天天让人家这么破费,不太合适吧?”
四姑娘却坦然地说:“这有什么,彝家人天生好客。”
欧阳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是啊!”他看了尼薇一眼,接着说:“我不会雕砚,来这里四年多了,似乎只要我不执意辞行,栖云山庄就永远不会下逐客令。”
四姑娘发现欧阳的眼睛始终跟着尼薇,微笑着说:“我觉得欧阳先生并没有想要离开栖云山庄的意思。”
鲁生接着说:“也想探究一下,是少主人不让欧阳兄走,还是欧阳兄舍不得走。”
四姑娘赶紧应和着:“对呀,我也很好奇。”
欧阳指点着鲁生,笑着说:“江兄揣着明白装糊涂,也跟着起哄。”
鲁生趁机说:“正因为明白才想小热闹一下。”
“只要心胸坦荡,偶尔一个小小玩笑还是担当得起,来喝酒!”一杯酒下肚,欧阳便乘着醉意发挥起来,往上指了指说:“看这朝暮阁……”他发现朝暮阁并没在视线之内,苦笑了一下,接着又说:“四年里,一大半时间我和少主人都在马帮路上,朝暮阁的一砖一瓦,都是我跟着少主人一起到外面采办回来的,这里也有我的心血。少主人毫不避讳地说希望在朝暮阁待着,难道朝暮阁当不起他的如此偏爱,还是他在自己家也需要时时避讳什么话不该说、不敢说?他说喜欢和我一起待在朝暮阁,那是因为我是他唯一谈得来的人。为这事,好像少奶奶和老太太,也跟着猜忌我和少主人之间不清不楚。”
鲁生微笑着说:“再澄清下去,我的耳朵眼里都磨出老茧了。”
欧阳笑了笑,笑出了一脸的苦涩。
鲁生端起碗喝了一口,低声说:“还是喝酒吧,虽然老话说催工不催食,我还是想赶紧吃了饭好接着开工。”
“江先生也别太辛苦了,天佑那边已经平安了,我和欧阳先生不催你,慢慢雕吧,慢工才能出细活对吧?”
欧阳嘴上跟着四姑娘的话茬,也说了不急,事实上他是很急于看到眼前这方砚雕成后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