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薄雾，微风荡漾。茶花上凝着露珠，兰花沁出缕缕淡雅的清香。
婵儿到了茶园，走进了自己的风景里。
身处茶园，眺望朝暮阁，山顶沐浴着阳光，朝暮阁的一角飞檐已染着金辉，恍惚时间、地点都错了位，好像夕阳被挪移到了画室那边的山上。她不知道沙弥这会儿是否在朝暮阁的窗前眺望，想到了沙弥，她突然发现，树荫掩映中的那角飞檐，给人以寺庙般的视觉感受。
朝暮阁内没有天佑的身影，画室就不成其为画室；土司府里没有天佑的身影，土司府也就不成其为家。这些天，没有天佑在身边，火塘边也失去了暖意。婵儿还没融进彝人的生活圈子，又没勇气常到鲁生的身边去打扰他和四姑娘。列巴似乎也一样无聊、孤独，他如同幽灵般在那道围墙边独自走来窜去。这个幽灵般的人物身上还带着枪，就如同恶犬露出了利齿，想起来就让人心生畏惧。
婵儿有枪，也熟知佩枪人的短枪别在什么位置，要么从衣着上判断，要么从对方下意识的动作上推测。列巴走路时腰身微微有些前倾，右边胳膊摆动得很谨慎，好像只是略微在右小腹处划着弧形。她依此断定，列巴身上那支短枪就在他右侧的前腰上。
她觉得有些事情就是这么阴差阳错，事与愿违。天佑扛着火铳子去走马帮，却把两支有杀伤力的短枪留在了府里。列巴怀揣短枪关注着外乡人和尼薇，婵儿的小手袋里藏着短枪，留神防范的对象却是虚构的、臆想中的歹人。
薄雾渐渐散去，兰花的清香气息更浓了些。婵儿迎着香风走出茶园，在野生箭竹和荒草中找寻香风的来源。画室里有二十几株兰草，有几株还擎着嫩绿的花朵，也许是没见着阳光的缘故吧，那几朵花好像少了些这样的清香气息。她一边寻找兰草，一边有感于彝人们的智慧。用三片瓦围合起来，拦腰系上两圈绳索，放在地上填点土，就成了栽种兰草的花盆。朝暮阁的墙角处有二十几个这样的花盆，就栽种出了二十几盆兰草，使得画室更显出别样的雅致。
她缓缓往草坡上搜寻着，不远处的杂草突然摇晃着“窸窣”作响，吓得她赶紧蹲下身子问了声“谁？”
草晃动着，却不知那里藏着何物。
“难道……”她想到了狼、野猪、黑熊、蟒蛇，她想到了能够想起的可怕之物，也想到有可能出现土匪。她悄悄摸出手枪，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片晃动的杂草。僵持了一会儿，仍不见有什么东西窜出来，她又问了句“谁在那边？”
“没谁。”这两个字却是低沉的女人的声音。
婵儿的紧张情绪稍有缓解，杂草里却冒出来一张令人恐惧的面孔。
“小姐，没吓着你吧？”
“你是什么人？”
“这不该你知道。”老女人说着话，并没有直起身，露出草丛的还是只有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部分。
婵儿想转身逃开，脚步却朝那个老女人挪动，好像不看全这个老女人，不弄清她的身份，这张恐怖的面孔会成为自己挥之不去的梦魇。
老女人枯槁的花发蓬乱着，一张黑脸肉塌皮皱。这些不是令人恐怖的根源，使人望而生畏的是她下颌边斜突着一团比头还大的肉球，这肉球鼓胀着和脸色相同的深沉的灰褐色。老女人站立着，用一根粗笨的树丫支撑着佝偻的腰身，这种站立比下蹲着没高出多少。
“你是阿硕家的外庄奴隶？”婵儿问。
老女人笑了一下，淡然地说：“没人会要只能吃饭不能干活的奴隶。自由了，得自己找食。”
“你住在哪儿？”
“山背后，江边。”老女人说着，回身往山上指了指。
婵儿看到老女人那近乎遮不住体的破烂衣服，小声说：“我去给你找身穿的，这样就能到寨子里去了。”
“不管穿什么，我都不能在寨子里露面。记住，不要对任何人说见过我。”
“我都不知道你是谁，就是想对别人说，也说不清楚。”
老女人乞求着说：“行个好，你就当没见过我这个人。”
老女人乞求的眼神不是要食物，而是要让婵儿当作没见过她这个人，这让婵儿更加好奇，作为一个温饱没有着落的老女人，难道有什么比温饱更重要？
老女人见婵儿没吭声，接着说：“不采茶了，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随便走走，也想找几苗兰草。”婵儿说着再次打量起老女人，看着对方这般可怜模样，低声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来。”
“拿点盐，几年没盐吃，就长这个。”老女人说着指了指她自己脖子上的大包囊。
婵儿往回走了两步，再回身已经不见了那个老女人。“还在那儿吗？一定等着我。”婵儿压着声叮嘱了一句，却只见青草摇动。
在这个世界上贫穷、疾病、伤残已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寻求施舍也该在人群中才能实现，而这个老女人却不愿示人，不让别人知道她的存在。婵儿想象不出老女人有伤害什么人的能力，更想象不出谁会对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病人实施加害，老女人这种躲避行为就有些令人费解。
堂屋里已经围坐着不少人了，火塘上煮着茶，灶上的大锅里熬着大米稀饭，小锅上煎着玉米粑、小麦粑。大人和孩子们都说彝语，每到这种时候，婵儿总有格格不入的感觉。她不留恋火塘边的温暖，也参与不进这些大人、孩子们的说笑。今天不同，她必须缓缓地吃着，等着。她要找机会从这堂屋兼饭厅、厨房的灶台上偷拿些食盐和干粮。
婵儿放下碗坐在火塘边抿着茶等得百无聊赖，等来的却几乎是失望。主人家吃完了饭，剩多剩少都是奴隶们的，他们又是有那么好的胃口，够不够吃还很难说，等奴隶们吃过了饭，只怕是什么也不会剩下。眼见玉米粑已所剩无几，她赶紧对厨娘说：“给我包两块留着。”
尼薇进来听到婵儿说要包两块玉米粑，吃惊地问：“怎么，四夫人要吃玉米粑？”
婵儿见尼薇诧异地看着自己，低声说：“我一会儿要到山上挖兰草，也许会饿。”
“哦。要带些水，先往地上倒些水，就能连根带土挖出来，这样容易活。”尼薇说着就给婵儿包了两块玉米粑，准备了只小水罐。
趁着尼薇不注意，婵儿抓了两把盐丢进了罐里。
她提着小背篓回屋翻了翻，自己没有能给那个老女人穿的衣服，就从天佑的衣服里抽出一套稍旧的黑衣黑裤裹紧塞进了背篓。经过这番耽搁，婵儿上山后并不确定老女人是否会等在那里，一路搜寻着一路轻声喊：“喂，你在哪儿？还在吗？”
婵儿到了老女人先前待过的地方，没见到人，却看到地上摆着几株鲜活的兰草。兰草的根上裹着浅绿的地衣，地衣外捆扎着柔韧的青草。“你还在吗？”婵儿又喊了一声，依然没听到应答。
得到了兰草，要施舍出去的东西这会儿还在背篓里。“就算这是诱饵，我今天也要去咬这个钩。”她这么想着，下意识地攥紧了手袋，翻过山站着看了一会儿，看到不远处的草丛中有个时隐时现的身影。
“怎么不等了？”婵儿跑过去问。
“看一眼就好，不敢多停留。”
婵儿先拿出玉米粑给了老女人，盐在水罐里，现在想腾出盐来也不大可能，只好跟在老女人的身边继续往前走。
一个山崖上的山洞，洞内能容下三五个人入座，再往里就是犬牙交错的峭石，水珠从石尖上缓缓地滴落着。
老女人趴下身子对着浅水窝喝了一阵，坐下来边吃东西边打量婵儿，就好像她们这是第一次见面。婵儿递上衣服和装着盐的水罐，老女人用手指蘸了点盐抹到舌尖上，好一会儿才问：“你是土司府的什么人？”
“不想说。”
“收下你这些好处，总该知道你是谁吧。”
婵儿犹豫了一阵，没好意思说自己是少主人的四夫人，“小妾”这样的话她自己还很难说出口。犹豫了一下，才说出自己是栖云山庄少主人的女人。
老女人吃惊地直视了婵儿好一会儿，终于点着头连着说了两个“好”字，接着说：“胆小的男人，娶了个胆大的女人，他算有救了。”
“我哪有你胆大。”婵儿说着再次扫视了山洞。
“我这把老骨头活到今天，见着你一面，让你孝敬一回，也算想得过了。”
婵儿掏出手绢铺到地上，把罐口倒扣着拍了几下，包起盐递给老女人。她刚想把空罐放回背篓，停顿了一下又改了主意，“好人做到底吧。”她说着，把水罐拿到了滴水处。
“你快走吧，那些人找过来麻烦就大了。记住，对谁也别说见过我！”
婵儿也想尽快离开，听见老女人催促也就起了身，钻出洞口回头说了句：“睡觉的时候拿这些石头把洞口堵上，我明天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