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善仁眯着一对看不见东西的小眼睛,安静地蹴在屋檐下,漫无目的地倾听着老牛老黄和母羊小白的倒磨声。
冬天的阳光是温暖的,也是短暂的。老黄和小白已经习惯了与这对父子相处,它们咀嚼着晒干的青草,回想着冬天以外其他几个季节的往事。在这周而复始的咀嚼中,老黄和小白一缕一缕地品尝着渐渐走近的春天的味道——从太阳变得红彤彤的颜色里,它们已经捕捉到了春天的消息。
马善仁的眼睛完全闭上了,阳光射透眼皮,向他的眼球笼罩下来,眼球慢慢地开始发烫了,紧接着,一种来自上苍的温暖便渗透了他的全身。马善仁身上的旧军大衣像一张巨大的叶子,在渐次而来的温暖中舒展着松开了,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老黄看到了,悄悄转过头来,在那把瘦骨头上温顺地舔了一舌头。
老黄的举动给马三多逮着了,他笑了两声说:
“爹,老黄咬了你一嘴,你还不知道吧?我都看见了,哈哈哈。”
马善仁挪了挪晒软了的身子说:
“没有,老黄只是舔了我一下,牛不会咬人。”
马三多说:“老黄嘴都向你伸过去了,你的胸膛上都湿了,老黄难道没有咬你?”
马善仁说:“老黄没有上牙,不信你去看。”
这会儿,老黄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重新开始倒磨了。
马三多起身走到老黄身边,很仔细地看了会儿它一张一合的大嘴,十分沮丧地说:
“爹,我们家的老黄的确没有上牙。这可坏了,我们分了一头老得没有上牙的牛。”
马三多又在牛头上拍了一把,对老黄说:
“早知道你是一头没有上牙的牛,我就不牵你了。我牵你出来的时候,他们都在笑,我还以为我牵了一头好牛哩。”
马善仁嘿嘿笑了两声说:
“所有的牛都没有上牙,生下来就没有。”
老黄仿佛听懂了马善仁的话,又转身在他胸脯上舔了一下。
话说完,马善仁突然想问儿子些什么,他涩涩地咽了口唾沫,伸手摸了摸牛头,对儿子说:
“三多,这个牛字怎么写?”
马三多想了想,摇摇头说:
“牛太大了,我写不了。”
马善仁说:
“那羊字怎么写,羊比牛可小多了呀。”
马三多看了看小白,看了看老黄,又看了看他爹马善仁,最后看了看自己发黑的双手,说:
“羊比手还大,你叫我用手能写出羊来么?我只会写人口手。”
马善仁挤了几下眼睛说:
“那你先写手。”
马三多用脚在地上蹭了蹭,把地上的草屑拨开,土抹平,开始写。一边写一边在嘴里念叨。
“一横,两横,三横,四横,一竖——勾,好啦,手写出来啦。”
马善仁看不见儿子写了什么,但他听见儿子嘴里说的不大对。他还没有说出自己的疑问,儿子马上抓起他的一只手解释说:
“一只手是不是有五个指头?”
“是的。”
“有一个指头做竖,四个指头做横,手字是不是四横一竖?”
“……”
马善仁当然说不出什么来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儿子身体已经长大了,头脑还像五月的绿麦子一样没有成熟。虽然在学校里没有学到什么东西,但毕竟能写出四横一竖的“手”字,如果不是上了学念了书,一个文盲能写得出来么?马善仁于是常常这样安慰自己。但每一次安慰完自己之后,他还是要为儿子感到遗憾的。早先,他希望能有一天世道变得十分太平的时候,把祖上传下来的那本宝书交给儿子,让他在衣食无忧的时候认真研读。如果儿子不辱使命的话,他瞎一双眼睛又算得了什么呢?但儿子在十八岁的时候竟然写出了四横一竖的“手”字,他突然觉得自己把那本父亲留下来的宝书当做引火草纸的决定是伟大的,也是英明的。
往后的日子里,他撕它点火的频率不可扼制地明显加快了。
太阳光悄悄溜上了房顶,向西天消隐而去。
屋檐上停了几只觅食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吵成一团。它们杂乱无章的鸣叫在马善仁听来,却是无与伦比的妙音。在沙洼洼,他是用耳朵和鼻子来感知一切的。
鸟叫声停歇下来的时候,马家父子的一天就宣告结束了。麻雀们从四面八方涌到房檐下,紧紧地塞满每一处椽缝,连土坯墙上也被鸟们掏出大大小小无数个窟窿。鸟群开始睡觉的时候,有一只鸟总是把头从窟窿里伸出来,遇到什么情况,就通知自己的同伴,叫它们从各自居住的墙洞里飞出来,飞到外面的大树上。
在马善仁家,麻雀们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在这一户屋檐下居住,除了聆听它们歌唱一般的叫声,马家父子从视觉上几乎忽略了它们的存在。尽管如此,鸟们仍然不敢放松警惕。对于一只鸟来说,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