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六,阎君大婚。地府盛事,大宴三日。
百官携礼朝奉,云集来贺。妖冶宫纱幔飘摇,酒香四溢。往来侍婢如云,穿梭仆者如龙。册妃喜筵热闹非凡,朝服鳞栉,笑语喧哗。殿前美酒堆置,饮之不尽。连奈何桥上,都设了喜台,封赏往来旧魂新鬼。
阎君一身黑红喜服,端坐殿上,威严含笑。姬媚人凤冠霞帔,大红纱盖遮着绝世容颜,自宫门款款行来。
繁杂礼节,册书封赏,叩拜诰示,足花了两个时辰。礼毕,筵上众人喜滋滋盼着阎君按例揭帕。高大俊朗的地府之君目色微闪,竟是抱了宠妃归了后殿。
姬妃美艳,冠盖地府,众臣早已闻之。今日来贺,多是携了一睹芳华之心。只是美人尽得欢宠,阎君无意教他们瞧去,只得作罢!
地府常年黑沉,并无日色。焰火高悬,灯烛满布,别有韵致。宾客喝到守卫再添柴薪,方知时日久去。有邀了同僚续饮的,有结伴告辞回世的,各自散去。
阎君醉意阑珊送走众人,俊颜带笑,转入了妖冶宫的后殿。
姬媚人一身艳红喜服,顶着大红盖头静静的坐在榻边。常用的粉幔雪纱一律换做大红织锦,丝被绣枕窗帘妆面俱是同色。绣着金线鸳鸯的桌幔,在烛光下摇曳生姿,似在提醒她已嫁做人妇。
大婚之日近了,她的病竟渐渐好了。姬媚人不知因由,也不想深究。“嫁便嫁罢,终归有一日是要嫁予他!只要秦哥记着他们情谊,记着他的允诺,也便知足了!”
阎君已经酒醉,踱到榻边立了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挑开盖头。
姬媚人青丝挽在冠下,长长耳坠作流苏状顺在颊边。黛眉微蹙,双睫翘密,丰唇禁抿,素手交叠,浑身上下流动着光彩。
“我的媚人,真美!”阎君痴痴赞道。姬媚人并未抬头,玉手拽住喜服一角,淡然不语。
阎君若是清醒,见了她此番冷淡模样,定要交代一番自动离去。可惜此刻酒意上涌意识模糊,望着心上人儿不肯挪步,含笑坐在了她身旁。
姬媚人身子一颤,却未避开。
阎君见她低着头,粉颊通红。握住她玉手,勾起嘴角低声唤:“媚人!”
姬媚人不答,也未缩手。阎君握了片刻,笑道:“媚人,今日…你我就是夫妻了…我很高兴!”他笑的宠溺,有违平日的沉稳镇静。
“媚人,你知吗?能够娶到你,真是我的福气!500年前救下你,觉着你应该被宠爱,怎能那样可怜!我心中不忍,瞒着众人,用半颗保命元丹护着你的魂魄。那时我想,有一天,我一定要娶你!要封你做我的王后!”
姬媚人静静听着,也不插言。此番叙说,她尽知。可惜前世阴霾,根驻于心,挥之不去。自来地府,心境寡淡。无论阎君如何示宠,她也难以上心。五百年来,倚门枯坐,冷面黯然,便是她的全部。
阎君不知她心中所想,棱角分明的俊颜上全是满足的笑意。细细看她许久,拉起姬媚人:“来!”
姬媚人任他牵住,随到燃着红烛的几案边。阎君拉她坐下,倒了两杯合卺酒,一杯举在手上,一杯递予她。姬媚人接过来,就着他的手喝下。
阎君一喜,带着醉意,宠溺唤:“媚人!”
姬媚人喝了酒,粉面含羞,轻声道:“嗯?”见她答应,刀削俊颜坐在对面笑弯了眼。本已大醉的他,喝了这杯合卺酒愈发迷糊。
姬媚人见他真情外露,失了往日沉稳。似孩子一般憨痴,嘴角一勾。
阎君大着舌头,有些朦胧,老实道:“媚人!等你真心瞩意我时,我就搬进你的寝殿来。我已经叫紫烟把侧殿收拾好了,从今日起便住在侧殿,不回阎殿了。日日陪着你,可好?”
姬媚人一直低头静听,听到此处也不禁心头一跳。前些时候紫烟在侧殿忙碌,隐隐约约听到宫人们讨论添置起居物件。不过那时她病着,便没人来打扰。原是在为阎君收拾寝殿?
那么,他是不会与自己同宿了?
想到这里,姬媚人有些心安,有些感动,有些空落,有些苦涩,心思难明,目中泛雾。抬起头来,定定望着身前男子。
刀削俊颜被她一望,心中大喜。却见她媚眼朦胧似有水气,以为她还在为秦天转生之事苦恼,赶忙安慰道:
“媚人你别伤心!那秦天为了报仇丢下你,却是该死。你莫要再记挂他,伤了自己身体!”
姬媚人闻言一沉,媚眼扬起:“秦御史报了仇自会归来,我并未记挂!”
阎君已经酒醉,听了此番话,哈哈大笑起来:“你骗我呢!自古有例,但凡投胎报仇之人必得饮忘生汤,必得忘掉过去从新开始。这般,才能徇得因果,接引生人。秦御史等了30年,才得机缘。若是记得往事,即便报仇,也是枉然,必得再等更久!他此番前去浮生俱忘,你怎不记挂?若不记挂,为何病了?”
姬媚人静听不语,也不驳斥。这些话秦天并未同她说过,她不知晓。秦天只说,他对孟婆汤无惧。只说了结此世,便会重返。
阎君见她仰着小脸认真听着,起身踱了两步,苦笑道:“我知你无意于我,情定秦天。可惜,他虽对孟婆汤无忌,可那忘生汤却能让他彻底忘却!”
姬媚人从未听过忘生汤,闻言一惊:“你说什么?”
阎君自嘲醉笑,脚步趔趄:“我故意将那往生药让你偷去,好让他喝汤前服下解药。以便顺利报仇,及时归来。届时,我只作未知,按例奏报轮转。你便能与他再相会了!”
姬媚人黛眉紧蹙,那****去阎殿偷解孟婆汤之药,异常顺利。不会法术的她并未惊动一个守卫,就轻松得了解药。她以为是自己聪敏,却原来是他刻意为之!
阎君见她神思,泄气道:“可惜,他怎肯放弃仇恨机缘!他不愿服食解药,只因他惧怕报仇不得,惧怕壮志不酬!他毅然喝了忘生汤,铁了心前去。等他报得杀仇,重返地府,早已不忆前尘往事,更不忆你……即使再转世,也与你我不相干了。”
姬媚人听到此处,脑中轰鸣,沉痛难忍。胸口似压着千斤巨石,起不得身。晴天一个霹雳,炸在耳侧:秦天,骗了她!
姬媚人僵硬坐着,脑中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只剩雨中良人离去前沉声一句:“媚人,等我!”
阎君眯着眼睛,仔细看她。秦天走后,她一病不起,差点魂消魄散,料来秦天早诉与她了。
伸手扯了扯有些闷热的襟口,苦笑道:“他负了你,你难过病倒也是常理!只是你重病在前,我哪顾得许多?只想着册妃求旨,保你魂魄!现下你好了,倒是我失策了……”
他有些开心又有些失落,笑了半晌。紧拧剑眉坐了下来:“我知你心悦那年岁相仿的俊俏公子,我这般已过而立的糟人,你怎会瞩意?你放心罢!我立你为妃,却未封你为后。若他归来,你仍难忘。妃,也是可以再嫁的……”偏偏倒到,抵不住酒意,趴在桌上没了声响。
姬媚人僵坐许久,醒过神来。冷眼看去,阎君大手伏在案上,星目紧闭,剑眉蹙起,已经睡熟。刀削一般的侧脸刚毅俊朗,实非他自说的那般卑劣。
姬媚人站起身来,踱到窗边,掀开窗棂。彼岸花林嫣然依旧,黑沉沉的地府一片焰火,远处尚有喧哗饮酒之声。一望无际的忘川,碧幽幽静静流淌。奈何桥上,过往的亡魂领酒谢恩缓缓前行。
眸子一闪,悄然滴下泪来,姬媚人抬手拭去。
秦哥,你怎能就此负我?若非阎君酒后真言,我岂非永世蒙在鼓里?
你说,媚人,你是是世上最美的女子!
你说,媚人,我心中只你一人!
你说,媚人,即使报不了仇,我也要回来寻你。
你说,媚人,我对孟婆汤无惧。
你说,媚人,我求阎君赐婚与我!
你说,媚人,等我!
哈哈……哈哈哈哈……姬媚人扶着花窗,笑出声来。花枝乱颤,步摇闪闪,清泪滚滚。秦天啊秦天,你为了不让我拦着你投胎,竟然骗我!你为了报仇圆那前世志想,竟然骗我!你早知此去再无期,不顾多年情意,竟然骗我!
你背弃了我!却还要我在这忘川边上苦苦守候!
你背弃了我!却还要我为你差点丢掉这最后的魂魄!
你背弃了我!却还要我在地府深处,痴痴地盼你、念你、永难忘你!
姬媚人双手微颤,香肩轻抖。嘴角噙着冷然笑意,眸光刹那闪耀。
秦哥啊秦哥,我倒要向你问个清楚!你说的承诺是什么?你说的情谊算什么?你说的一切的一切,究竟是什么?
姬媚人冷冷回头,一把扯掉头上的凤冠。满头青丝顺势滑下,如瀑布般蜿蜒坠地。伸手拂开滑落的青丝,抬眼望去。阎君已经大醉,伏案沉睡。腰间的金牌随着烛火摇曳,闪着灿灿光芒。
姬媚人走过去,扯下他腰上金牌,揣入怀中。转头环视闺房片刻,走到妆台前翻出一个紧裹的褐色纸包。又细细看了一眼沉睡的俊颜,替他披上薄薄丝毯,转身跑出了门。
“秦哥,我来了……”姬媚人一袭大红喜服,决然的奔跑。
穿过杯盘狼藉的前殿,仿如穿过了前世厚厚的宫帷。父王还在那里,母后刚刚过世。可惜,她已不再是待嫁的姬瑶公主,而是父王新册的妃!
那时的她也是这样,一袭大红喜服,带着伤心欲绝,穿过杯盘狼藉的姬瑶殿。奔跑着,头也不回,跳下城楼。
阎君救了她,因着她的美貌。她没了转世投胎的资格,被养在这奢华的妖冶宫中。她感激阎君,想着有一天嫁给自己的救命恩人。
可惜,她遇到了秦天,这个俊逸不凡的少年郎!只一眼,便烟波浩渺。他允文允武,中了状元,回乡途中却被歹人所害。因在轿中,至死不识歹人摸样。无法拿到判书,更无法投胎。
阎君见他文武双全又是冤死,生了怜悯之心。留他在身边做了左御史,希望他能早日报仇,重归轮回。
这一等便是三十年,也恋了三十年。直至今年,才查到杀他的仇人竟是昔年同窗好友杨成。如今已转世为人,投生锦州聂家,更名聂成。因罪孽不赎,判无子嗣。秦天这才急急赶去,投至膝下了。
姬媚人惶惶的奔跑着,风吹动她长长的青丝。柔柔的好似忘川边妖冶的彼岸花。她只有一个念头,要去向心上人问个清楚!
穿过奈何桥,奔至阴阳门。守卫一见是姬妃娘娘,正待问明缘由。姬媚人已递出金牌,团身扑进了阴阳门。
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