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香院内俚曲低低,舞妓款款,甜香四溢,媚笑嫣然。三楼第三间粉灯迷离,轻纱绿罩中人声俱寂。
姬媚人一袭轻薄绯衣,躺在门边的锦榻上,长长的睫毛在鼻梁上映出卷翘的剪影。连云子逃了,地上昏睡的三人自然醒来,只有姬媚人毫无动静。
聂天酒意醒了大半,揉着胀痛的太阳穴,不清楚发生了何事。他缓慢的爬起来,正好看见有个绯衣丽人静静睡在锦榻上。还未看清,便有一道冷光射来。再一看,榻边恭敬立着位翩翩公子,容貌不输自己,冷眼盯着人极不舒服。
聂天无视这来路不明的风流公子,仔细盯了一眼榻上的艳妆丽人。女子薄纱覆裹,青丝盘绕,眉眼柔媚,粉颊剔透,鬓角缀着朵绯色珠花。不是姬遥却是何人?
聂天一惊,直直的盯着不敢眨眼,心中掠过万千感念。怪不得她嫌厌何小姐!怪不得她不喜冰焰二人!怪不得她总是无故发脾气避着自己!这些日子误以为二人有断袖之辟,聂天还特意带着姬媚人逛了两回飘香院,企图扼杀断袖萌芽。
此时,真相大白,豁然明朗。聂天心口酸涩闷涨,却又有些甘甜苦楚,真真是五味杂成,难说清楚。揉揉胀痛的脑门,就欲上前看人。
冰焰二人与他一般醒来,却是清醒十分。二人一眼看见躺着的姬媚人,已经明白七八分。姬公子,应是姬小姐,此刻安静躺在榻上,悄无声息,不知死活。
聂天刚一迈步,一道冷哼:“站住!”聂天直视陈聚名片刻,转身走向木几边坐下了。冰焰二人忐忑移到聂天身后,抓着他蓝衣后襟。警惕的盯着门边一袭白衣的俊俏公子。
“几位最好安静些!”白衣公子出声警告,眼光却盯着姬媚人。门栏边靠着闭目昏然的紫烟,一身粉紫衣衫,梳着双丫髻,紫色缎带垂在耳边。虽面色苍白,却娇憨可人。
聂天听罢,苦笑着并未出声。冰焰二人却脑中急转,有些惊惧。方才老神仙说要羽化飞升,也不知飞了没有?桃花符到底是何物?是否管用?何以聂公子并无宠意,姬小姐主仆却人事不省?门口的白衣公子又是谁?他冷峻异常,恭敬的守候在姬小姐身边。姬小姐若非贵胄,哪用得起如此仆役?追究起来,她二人该如何是好?
姐妹俩神色一对,还未想好对策,房门一开,走进一位英俊的男子。来人一袭黑衣,身高七尺,发髻上的紫金冠泛着异光,刀刻一般的俊脸沉静如水,看似已过而立。他星目一扫,淡淡道:“走。”只一声,三人背上冷汗直冒,脚底寒意顿生,呼吸似都凝住了。
阎君并未看他们,走到榻边。打横抱起榻上姬媚人,小心翼翼的让开房门,往外走去。陈聚名紧随身后,抱起地上的紫烟。聂天脑子涨痛,微眯着眼。见黑衣公子抱走了姬媚人,心中一阵空落。看情形这几人定是熟识之人,正想追问几句,就听门口传来怒斥的童音:“你们干什么?!”众人望去,福祥伸着手挡在门边,二目圆睁。
阎君停住脚步,陈聚名喝道:“放肆!”福祥一颤,没有让开。紫烟朦朦中远远听见有人争吵,搅得她难以入眠,烦躁的睁开了双眼。陡然睁开,正看见陈聚名尖削的下巴。脑中飞快转动,卡在连云子那只探出的右爪,心中一惊,脱口而出“宫主……”
姬媚人安静的躺着,秀眉舒展,媚眼微翘,嘴角噙着笑意,却未醒来。阎君满意看了一眼怀中人儿:“无事。”
紫烟听了这冷冷一声,心上一喜。只要阎君来了,主子自然无事。只是头上这人却是谁?挣扎着要看清,却无半分力气,只好放弃。
陈聚名感觉怀中小鬼动来动去,软软的爬不起来。笑嘻嘻的看了她一眼,你也有今天,当日是谁骂我来着?可惜,老大在前,只敢腹诽。
紫烟被他讥诮一视,总觉熟悉,一想竟是那夜破庙中被她骂了的一顿的小幽鉴。立刻恨恨的回瞪了一眼。奈何负伤无力,这一眼顶多算是娇嗔。
陈聚名一呆,收了脸色。一本正经的转头喝道:“让开”。福祥置若罔闻,急急唤道:“紫宴!”越过阎君,跑到陈聚名跟前。紫烟见了他,小脸霎时滚烫。作死了,怎生在陈聚名怀中?
福祥看着陈聚名怀中紫烟,见她通红着小脸,认真的问道:“他们是谁?”
紫烟立刻辩解:“是…是我家主子。这是我哥!”心里早把陈聚名骂了八百遍。
福祥哦了一声,担心道:“你没事罢?”
紫烟摇摇头:“只是胸口有些痛,没力气。”
福祥嘴角一牵,抬起右手,又放下。缓缓让到门边角落里,不再说话。
见小童问毕,黑色身影当先行去,陈聚名快步跟上。走出众人视线,光影一闪,四时寂静。
冰焰二人惊魂不定,家具秩序井然,酒菜尚余温热。明月皎洁,照进一地银霜。若非亲身经历,定以为方才只是醉酒梦境。可惜,二人明明白白看着连云子容光焕发,虚空行来。此刻却多出两名冷峻公子,没了神仙身影。姬公子变成了姬美人,昏睡不醒。小丫鬟口中惊唤:“公主!”公主?那这黑衣威严的男子又是谁?谁人一字便令人胆战心惊?
二人一对神色,压下心头惧意,不敢再提。惴惴退到木几边坐下,缄默不言。
聂天此刻顾不上盘问她二人,自己的同窗好友--姬遥。不仅是女子,还是位艳光四射的美丽女子。
前几日时常构想她女子妆扮的模样,不曾想竟是如此惊艳!自见了她,无端生出好感。还以为自己有了断袖之辟呢……紫宴叫她公主?她金玉奇多,出手阔绰,家世含糊不详,华服发冠皆是上等,木几杯盘用料考究。一生气,出声时与那黑衣男子一般无二,让人寒气激生,战战兢兢,压抑莫名。难道,难道真是我朝公主?为何来锦州?
聂天思来想去,一会皱眉一会展颜,长吁短叹,不知在琢磨什么。坐了半个时辰,抚着突突的太阳穴,带着福祥匆匆离开了。冰焰二人见他根本不问,招呼也不打,一副急切模样走了,悬着的心搁回肚里。一夜惊慌,倦意袭来。来不及细想符咒因由,神仙何往?吹熄纱灯,和衣睡下。
姬府回了姬府,阎君带着姬媚人径自前往冰窖石室。将姬媚人小心搁在冰床上,右手虚空一握,碧火杖现在手中。碧火杖乃阎君四件宝物之一,此物能知三生,判来世,断阴阳,定魂魄。
碧色与焰色交融滢动,寒光凛然流转,虚幻缥缈,直如仙境。轻轻将碧火杖压在姬媚人胸前,阎君左手捏诀,催动意念。寒光平缓的淌向床上的姬媚人,从胸口沿着气脉流向四肢百骸。绯色身影经此光流转,晶莹剔透,宛如照水芙蓉。然艳光浮浮中,眉眼紧闭,并未醒来。
床前英俊的男子有些着急:“媚人?”
回答他的,是虚空中一片寂静。阎君左手一翻,压在杖上。绯色身影自床上缓慢升起,碧火大盛,然美人沉睡。
过了一炷香时间,阎君剑眉紧蹙,收回法杖,姬媚人缓慢坠落。小小石室,立刻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床上美人秀眉轻蹙,沉睡依旧。
刀削俊颜轻轻坐下,伸手抚上美人粉颜。
紫烟受了连云子一脚,三魂悠悠,七魄渺渺。若非陈聚名趁人未醒,不顾内力受损,强自输了真气与她,她是醒不来的。然陈聚名救她只是怕阎君迁怒自己。见她没事,放心不提。
回到姬府,子时已过,满园银辉,悄然无声。紫烟见阎君抱着沉睡的主子去了石室,咬牙下地,脱了陈聚名怀中。扶着木墙,回了闺房。她不懂法术,因来人世阎君教了个现身之法。此时,无法查探自己的脉气。虽沉闷无力,却没有方才难受。盘腿坐在床上,圆圆的眼睛瞪着洒进花窗的寒霜,脸色阴晴不定。
陈聚名知道老大肯定有法子救妃子,不敢前去打扰。走到古槐树下,举头看了看宽阔的绿影,笑了笑。足下一点,身形飘飞,树上便多了一位摇着折扇的白衣公子,懒散的靠着枝干,浅笑独坐。
古槐高大,姬府尽收眼底。园子里游廊石径盘旋环绕,其实不算太大。东侧有些尚未完工的矮墙,堆砌着石板工具木桶条凳之类。除了门房有一丝阳气透墙传来,满园里再无一丝人息,半点阳气。后方十王庙翻修到一半,新刷了粉墙,盖了绿瓦。殿前摆着几尊添置重塑的金身,可惜一个也不认识。
陈聚名靠在几丈高的聚阴槐树上,闭目养神。当然,主要目的还是替自己老大值守。若是阎君施法救人被哪个夜游的混蛋搅和了,自己这小幽鉴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五月天气,槐花尚有余香。夜风拂拂,惹人熏醉。陈聚名靠在树干上凝神静气。
看来,阎老大还是挺好相处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