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不知道聂员外哪根筋出了问题,亲自抱着鹿茸山参拜访知州府。打着哈哈将举人儿子贬了个遍,直说不配知州骄女。
何知州安能不明?冷脸待客,算是退了亲事。此事一出,两家亲近多有知晓。黄同知在何知州手下为官,数月来听了些闲言碎语,也替上官不值。
黄华是黄同知嫡子,得他厚爱娇宠。平日里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一概不论。只有一条,不得与聂天来往。黄华得了父亲大人严令,数月来见了聂举人只作不识。
他与何月蓉年纪一般,向来交好。何月蓉被聂天退了亲事,闭门大哭,伤心断肠。何知州气得不行,后悔当初没将女儿许给姬遥。
黄华看在眼里,也暗恨聂天。悄悄寻了姬媚人几次,并未寻得。今日见了,专程邀请。
五味轩雅间一番畅饮,姬媚人听出个大概。原来这小公子希望自己上知州府去提亲,迎娶何小姐。
紫烟憋着一口气,愣是没笑出声来。替公子们斟满酒杯,悄悄退出门口。福祥见她跑了,看一眼笑颜逐开的聂天,偷偷跟出门去。
紫烟立在门口,掩口轻笑。眼睛弯弯,睫毛闪闪。
福祥笑着看她“你笑甚?”
“呆子。”
福祥挠挠头,“呵呵。”
紫烟见他一副傻样,疑惑道“你不知道?”福祥替她整整略偏的帽子“我知道。”
“知道,你还问?”紫烟嗔道。
“黄公子并不知情。你怎能笑话他?”福祥同她讲理。紫烟白他一眼“咱们公子能去提亲?”福祥咧嘴一笑“不能。”
紫烟笑道“所以,黄公子这顿是白请了。”福祥仔细看她“你原是惦记这一顿饭!?”紫烟提高嗓音“我可没有。我家公子又不吃,你家公子吃的多些。”福祥小脸通红“我家公子……公子……”
紫烟见他羞恼,扯他一把,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过说笑呢!”福祥立刻闭了嘴,呆呆看着她。
福祥一日一日见着长高,紫烟却一点不变。福祥低头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些的紫烟,开口问道“怎么你都不长?”
紫烟晃神抬头“什么?”福祥小声道“没什么。”他二人凑在一块,小声嘀咕,屋内却是笑语不断。
聂天弄清了黄华宴请姬媚人的缘由,独自拣菜饮酒。偶尔看看美人柔媚侧脸,含笑不语。
沈公子与黄华两个轮番劝酒,已经灌下去数壶竹叶青。姬媚人晕乎乎的撑着桌面,笑道“在下不行了。”下午还有一堂课,再喝下去,定要耽误。
黄华左右摇晃行过来,一拍桌子“姐夫,男子汉怎能说不行呢?”他是惯常逃学的,倒无所惧。姬媚人摆摆手“在下已经说过,不能去提亲,当不得公子姐夫。”
黄华急道“我姐姐可是伤心多日了,见了姐夫,一定开心。”
眼见黄华快要靠拢,聂天不动声色拨开他手,左手举杯笑道“这等事情,怎好勉强?”
他不掺还好,一出声。黄华怒斥道“聂举人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等事体,与尔何干?”
聂天开口碰了一鼻子灰,收起笑脸。“黄公子喝多了罢!”黄华脖子一梗“我没醉。聂举人有高门攀附,我姐姐伤心断肠,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聂天哑然失笑,“聂某并无此意。”沈公子见好友与他争执,笑着起身,赔礼道“聂举人勿怪,黄公子酒醉失言。”
黄华正要斥责他几句,紫烟开门喊道“公子…有请柬。”姬媚人抚额,睁开眼“什么请柬?”
紫烟见她醉了,取了茶盏,倒杯凉茶喂她喝下。自怀中摸出请柬“诺。”姬媚人笑着收了,并未拆开。
头遍钟鸣,福祥恭敬道“公子,钟鸣了。”聂天撩袍起身,上前搀扶姬媚人。黄华打开他手“哼。”转头对姬媚人道“姐夫,咱们不去课室,再喝些可好?”
姬媚人迷迷糊糊“不可不可。”就欲起身。
黄华求道“那咱们只饮茶,可好?”聂天见他小孩子脾性,笑道“既在五味轩,怎好不去课室?讲学知道了,又要罚抄书。”
姬媚人闻言,笑了笑“黄公子!”
黄华白面通红“姐夫,何事?”
姬媚人嘴角一勾“课室不去也罢。”
“恭敬不如从命。”
挥手命书童出门唤酒,沈公子冲他一揖“我去课室了。”黄华回道“去吧,去吧。”
聂天迟疑唤“姬公子。”
姬媚人笑着抬头“何事?”
“姬公子当真不去?”
姬媚人微笑抬眼,揉揉昏沉沉的脑袋“我醉了,不想去。你也不去罢!陪我喝酒可好?”
聂天柔声道“愚兄怎好逃学?下学便来寻你,切莫先走!”姬媚人颔首。聂天看她一眼,带着福祥出了门。
门一合上,姬媚人媚颜一沉。黄华关切道“姐夫?”姬媚人不答。紫烟提起茶盅小心走上去,替她添了凉茶。
姬媚人抬手饮尽,冲着熏醉的黄华抱拳“在下先行一步。”黄华不依不饶“姐夫怎能食言?”
姬媚人笑笑“在下只说不去课室,并未答应阁下什么。课室,定是不去的!”说完,扶着紫烟出了门。
一路下到山下,路边有个凉棚,支着简陋的茶摊。守在山下的马夫聚在一处,吃茶赌牌,倒是热闹。
王胜见主子下山,有些奇怪。迎上去问道“小姐,下学了?”紫烟冲他眨眨眼,王胜连忙住口,自去路旁牵马。
姬府要招马夫,老王头推荐了在乡下的大孙子王胜。小伙子老实勤快,为人憨厚,如今只有19。
主仆三人驾车回了姬府,王胜去马房喂马,紫烟扶着姬媚人回房。姬媚人一路昏沉,到了闺房,倒在床上没了声音。
紫烟打来清水,小心擦净她手脸胳膊。又替她褪了外衫,盖好薄被。关了房门,退到花厅。花厅窗帘密闭,有些黑。紫烟走到厅角一屁股坐下,倚着椅背发呆。过了许久,房梁上风声乍起,落下一位白衣公子。
陈聚名折扇轻摇,踱到她对面坐下。“有心事?”紫烟不理。陈聚名哈哈一笑“你也会有心事?”
紫烟瞪他一眼“就兴你唉声叹气,不许我发呆晃神?”
陈聚名摇摇头“牙尖嘴利。”
紫烟冷哼一声“游手好闲。”
这句却是中了陈聚名的痛处,自免了官职,他被责令守在姬府,成了看家护院的侍卫。
姬媚人醒来后,阎君不见踪影。他却不敢违令乱溜达,老实候在此处,浑身说不出的别扭。
听了紫烟一句,冷了脸不说话。二人相对无言,各自沉思。到酉时,里间传来姬媚人声音“紫烟。”
紫烟轻快的跑去,陈聚名起身出了门。
“宫主,可好些了?”紫烟出言关切,小心扶着她喝茶。姬媚人靠在绣枕上,理了理长长青丝。“无事了。”紫烟埋怨道“就是赌气,也不好喝那许多!”姬媚人嘴角一牵“本是高兴饮酒,谁知负气而回。”
紫烟摇摇头,替她掖好被子。立在床边,小声道“宫主,奴婢觉着秦御史不好!”姬媚人一笑“我知。”
紫烟疑惑道“奴婢不明白。”姬媚人闭着眼,静了片刻。“他今日表情与我。”紫烟一愣“那您怎说?”
“我无话。”
沉默半晌,姬媚人缓缓道“人世五年,并不很长。咱们细细看罢。”紫烟笑道“您是看个清楚,再回地府?”
姬媚人点点头“他在地府便胡言骗我,人世复杂何止地府?再等等罢!”紫烟笑眯眯点头,想起福祥早上的话,又沉下脸去。姬媚人听她收声,温言问道“怎么了?”
紫烟走到妆台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福祥说我没长个子。”姬媚人睁开眼“你怎说的?”
“我什么也没说,只作没听见。”紫烟静静望着镜中小人儿,泄气道。姬媚人知她难受,宽慰“小姑娘个小也是常事,哪比男子生长快速?”紫烟点点头,不再看镜子。“许是吧!”
门外王婆喊道“小姐。”紫烟回望姬媚人一眼,迎出门去。王婆一个人站在槐树下,撑着把黑油纸伞。见了紫烟,迈到房檐下。紫烟见老婆子虽然撑了伞,衣服不免被秋雨润湿。斥责道“既是下雨,还来作甚么?”
王婆笑道“聂公子下午来寻小姐,我家老王头依您吩咐把他请走了。您看,可要告诉小姐?”
紫烟笑道“不必了,他再寻,便让他进来吧。”王婆疑惑道“您前儿才说撵,今儿怎么就不撵了?”
紫烟没好气“哎呀…王婆。你就少问些罢!”王婆被她推一把,笑起来“我老婆子话多么?嘿嘿…”一边笑一边沿着石径往门房去了。
紫烟盯着眼前细密雨幕,想起到人世的半年,有些怅然。
古槐摇摆,黄叶漫天。陈聚名轻轻落下树来,摇着折扇款步上前。一袭白袍迎风飞起,轻薄而干燥。
紫烟见他白袍翻飞,奇怪道“雨丝细密,为何你却如在厅中?”陈聚名走过她身边,眼梢一提,摇摇晃晃进了花厅。足下,并无半点水渍。
紫烟好奇的追进去,央道“陈大哥…”
陈聚名眉毛也不抬“茶。”
紫烟轻快的泡好,递予他,乖巧垂立。
陈聚名掀开茶盖,拨了拨茶叶,浅浅酌一口。赞叹道“哎呀…真是好茶!”
紫烟低头撇撇嘴,当然好茶。此乃地府彼岸花,岂是寻常人能喝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