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大厅里,我和骆离都陷入了沉默,只有那几只火把在慢慢燃烧。忽然,骆离猛地离开自己的座椅,以我完全无法反应的速度冲了过来,抓住了我的衣领。他对我怒目而视,眼神里带着悲伤,愤怒。我从未见过如此感性的他。骆离开口了,语音颤抖地说道:“西尔,你听着!明月就好像我的女儿,不,她就是我的女儿!现在,我的女儿为你而死了!而我知道你心里真正在想什么,知道你究竟为了什么而做了这些事!为了什么,而做到这个地步!我来这里,就是感觉到你的心灰意懒。我想明月在你心里,多少还有点地位。所以你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否正确,你怀疑你将要得到的结果不值得明月的牺牲。我现在告诉你,你必须走下去才对得起明月!这是我给你最后的命令,你尽管可以恨我,恨我害死了明月,因为我也恨我自己。所以,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只希望你听我的话,继续前进!”说完这些,我感觉到一阵狂风在我身前刮起,不知哪来的迷雾让我看不清前方。待得眼前清晰时,骆离已经不在了,剩我一人在大厅里。
对不起啊,骆离先生,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觉得自己无法再往前了,我仿佛被掏空了一样。我想明月,我思念她,就好像她已经离去很久一样。骆离的出现,让我开始恨他,是的,当我看见他的时候,我真的很恨他。可是听他说了那么多之后,我忽然无法去恨他了。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说话的那段时间,我发现我的精力已经无法再去用劲恨人了,我好像又回到了初到莱德尔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去做。甚至连骆离的消失都不在意了。
我几乎是躺在椅子上,望着房顶,陌生的天棚,这是我见到过的第几个了?这些年,我每一次胜利,都会走进占领的城堡,在大厅中坐下,望着那里的天棚,没有一个是熟悉的。每次,我都会想,要继续前进,直到最后找到那个让我觉得不再陌生的天棚为止。于是,我会站起来,继续征程。这次也不例外,骆离先生,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再前进。但是,我现在的地位,身份,现在的局势,所有的一切一切,让我不得不继续下去。如果能有一个让我不前进的理由就好了,我就可以在这里停下来,陪着明月。但是没有,我只能前进,尽管心里万般地不愿,我的身体还是行动起来了。我感觉我的双拳用力握紧,双腿绷紧。我感觉到我的身体站了起来,正在向前走着,我看见自己的右手举起那柄随我征战多年的大剑。我看到大厅外聚集的将士,我听见自己对他们说:
“出发!目标克兰蒂亚王城!”
和凯尔曼会师,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因为我们自从圣蒂诺城被攻破之后,十几年都没有再见过了。很惊讶吧?我也很惊讶。更惊讶的是那些被我们联合击败的敌人们。他们怎么都没想到,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居然会配合的那么默契,在战局上筹划的天衣无缝,让他们毫无还手之力。所以,当我和凯尔曼在皇城门口见面时,原本酝酿多年的未见的哀愁几乎没有出现过,取而代之的事心照不宣的微笑。
之后,没有什么多余的话,我们一起站在各自军队的最前面,向后挥一挥手,开始一起向着皇城的大门走去。身后的军队响起欢呼声,在我们后面慢慢行进着。
我们什么都没多想,只觉得一切势在必得,没有什么再能阻挡我们。可惜,这一次又错了。
皇城的大门突然发出巨大的声响,声音刺耳的让我们不禁停住了脚步。所有人都紧皱眉头,不用去细探究竟就知道,这时候大门打开,根本不是来迎接我们的。那分明是有敌人出现。
不过所有人都在奇怪。这时候还能有什么敌人呢?普利达尔帝国现在仅存的兵力恐怕也就是皇宫的护卫队了,这人数不多的皇室卫队此时应该在皇宫之内守卫者他们没落的皇帝,不太可能出现在这里。
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大门中出现,阳光刺眼,让我们看不清那人究竟是谁,但一阵寒意却扑面而来。虽然离的甚远,我们却感觉到那人身上传来狂气与杀意,我心中一紧,侧眼看身边的凯尔曼。他也和我一样,紧张起来,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长枪。
突然之间,一阵入野兽般的嘶吼从那人身上发出,凄厉而又带着愤怒,那声音简直不像一个人能发出来的,整个皇城前面的空场都被这声音笼罩,仿佛带起一阵狂风。即是身后千军万马的熙攘之声也没有盖住这声嘶力竭的吼叫。我没有回头,却听见身后有兵器掉落之声,同时传来不少人痛苦的呻吟,想来是身后的士兵们承受不了这渗人的吼叫。
吼叫声尚未结束,那人就开始向我们跑了过来,每迈出一步都传来地动山摇般的声响,仿佛我们脚下的地面都发出震动。十几步之后,那人已经离我们不远,他高高的跃起,举起了自己的兵器,向我们劈下!
当他高大身影遮蔽了阳光的一瞬间,我们看清了他的面孔。那人满头的银发,连虬髯都是雪白的,身上的黄金战甲即便没有阳光直射,也闪闪发光,而手中那把巨大的重剑更是令我熟悉不过。
“安德烈舅舅!”我喊出他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就在这一瞬间,我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地,忘记了挥手还击。而安德烈舅舅的重剑已经劈到面门前。
一股大力将我猛地拉开,如惊雷般的巨响伴随着沙尘扬起,遮蔽了安德烈舅舅落下的地方。我回头,发现是凯尔曼正拉着我闪在了一边。他紧张地看着面前的烟尘消散,透出安德雷舅舅那可怖的身形。“你看他的眼睛,西尔,布雷德将军发狂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对人产生恐惧,不是那种对人心,人群的恐惧。而是对一个个人的恐惧,对那恐怖的力量产生恐惧,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发出那样的恐怖的力量,能够把在场所有人都震慑得一动都不敢动,仿佛他一个人就可以将我身后的大军击溃。
那时在场的人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那简直就已经不是人的力量了。
当时我呆立在那里,还没从一连串的震惊中恢复过来。看到舅舅的样子,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我又要失去一个亲人了。在这一瞬间,父亲、母亲、艾米丽和明月,这些人在我心里闪过,让我伤心绝望,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舅舅从裂开的地缝中,拔出深陷的重剑,向我和凯尔曼冲了过来,每一步都仿佛要将大地震碎。
我不想抵抗了,只想舅舅的这一击将我彻底杀死,那么,所有的一切痛苦都会结束了。
然而,现实不允许,凯尔曼不允许!我被凯尔曼推到一边,而他自己也灵巧的闪身躲过攻击。凯尔曼做了个手势,从他的队伍里奔出几名将领,他们各自持着自己的兵器,和凯尔曼一起将舅舅围在了中间,小心的防御,不时寻找着舅舅的破绽,伺机进攻。在多年的征战中,我不止一次看见过猎人们用这种方法去围捕凶猛的大型野兽。在单人力量悬殊的情况下,这是最好的方法,通过不断地消耗,最终将筋疲力尽的野兽击杀。我不禁有些心疼,曾经叱咤风云的布莱德将军,我的舅舅,居然被人像野兽一样对待。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面对这样恐怖的力量,谁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呢?
出人意料的是,即便在这样癫狂的状态下,舅舅似乎仍然保持着一个战士基本的素养,他并没有完全地如野兽般漫无目的的进攻,这使得凯尔曼和他的将领有点捉襟见肘。
这样僵持了没多久,凯尔曼爆喝一声,他们和手下同时进攻,想让舅舅无处可躲。可是,狂暴状态下的舅舅实在是出人意料,他又一次发出恐怖的嘶吼,那声音甚是刺耳,直透云霄,盖过了所有的声音,很多人都不禁捂住了耳朵。就在这一瞬间,舅舅出手了,所有人都没有看清楚,凯尔曼和他的手下就被击溃了。凯尔曼几乎被打飞,他重重的撞在我身上,而他的手下也倒在地上,有几个直接受到舅舅重剑的攻击,铠甲都被打的粉碎,有一个胸口鲜血涌出,不知死活。
舅舅站立在那里,大口的喘气,我看见他那全白的眼睛变得血红。他牙关紧咬,口边因为咬牙用力过猛留着鲜血。我看见舅舅向着我这里,单手举起重剑,指着我,那重剑仿佛在他手中没有重量一般。
我仿佛听到舅舅心里的声音,他在召唤我,似乎在告诉我,只有我才能击败他!
凯尔曼倒在我的怀里,他用力的抓着我的胳膊,颤抖的跟我说道:“西尔,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不想干!但是,你不能在这里停下。布雷德将军这个样子,一定是被什么人陷害了,你我都明白。所以,你不能在这里停下,至少,要将他击倒,然后才能救下他,才能找到真正的元凶!听着,你给我听着,这是为了我们所有人!”
凯尔曼的话将我点醒,我将他扶到一边,握紧自己手中的剑,慢慢的向舅舅走去,迎接他的挑战。
在旁人看来,在后人说来,这都是一场旷世的决战。然而对我来说,那就是一场近乎空白的角力。我只记得重剑的撞击不断地传来,伴随着手上传来的巨大力量。
我和舅舅就这样不断的拼着重剑,没有闪躲,没有防御,几乎每一次进攻都与对方的进攻相对,我们不停地向前,又不停的被对方的进攻撞开。
烟尘四起,杀声不绝,我不记得战了多久,只感觉到自己渐渐的疲惫,但精神却越来越亢奋,我觉得自己也仿佛接近舅舅那种疯狂的状态,我唯一能够证明自己还有理智的地方,就是在这之后还能记得最后胜利的时刻。
我并没有为这胜利感到骄傲,因为我战胜的是自己的舅舅,因为他那已经花白的须发。但是那最后一击不可避免的顺势就使了出来,那一击,我觉得力量无穷无尽,向前猛地挥出,舅舅前所未有地快速回应。我听到身后众人传来的惊呼,我看见舅舅竖剑防御,我的剑迎上他的剑,这一次,我没有感觉到任何阻碍的力量。我的重剑直接将他的重剑拦腰斩断。剑锋同时也掠过了舅舅胸前的铠甲,那护甲也应声而碎。舅舅被这一击打的向后退去,倒在地上。
虽然这一击异常的厉害,但是我也深知这并不可能就将舅舅杀死。更何况,我根本也不想杀死他。然而结果出乎我的意料。
舅舅身上并没有伤痕,他倒在地上,单手握住心口,另一只手撑在地上,挣扎着起身。我抛下重剑,向他跑去,想将他扶起来。可是,我还没有来的及,就看见舅舅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那血几乎飞溅而出,喷到我的身上,脸上,迷糊了我的眼睛。我用手抹开脸上的鲜血,看见了舅舅,他的眼睛已经恢复,那蓝色的瞳孔望着我,又有了以前的睿智和威武。舅舅看着我,露出了笑容,捂住胸口的手猛的向身后一挥,指向身后的皇城大门。
去吧!他的声音再次响彻天地。伴随着那伟岸的身躯轰然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