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炙烤干了朝霞,万丈光芒令百花折服做低。
夏风飘然而过,不敢与它争锋,轻轻撩拨后匆匆而去。
当朝阳势如破竹的阵仗铺到启祥殿门口时,终于铩羽而归。无论它如何为难,那抹红色的身影,跪的笔直,不见半分胆怯。
沙哑的嗓音,回荡在红梁黛瓦间。
“八年前,戚家军奉旨诛逆,三千悍将唯余一人;三年前,戚家长女随军而归,活不见人,至今方闻死讯。恳请皇上,念戚家旧功,归还尸身,以安亡者在天之灵。”
纵使她喊破了嗓子,那扇朱漆大门,仍旧紧紧闭着,无丝毫开启的迹象。
门外的人,红甲英姿,倔强地一声重复一声。
而内门,禁军大统领以同样的姿势,跪在君王案前。
长案上奏本堆积如山,随着时间的流逝,从君王的右手边,挪到了左手边。直至最后一本批阅完,他方抬眼看着沐怀笠。
“你这又是何苦?”良久,顾羡阳将折子压下,搁下笔,轻轻一叹:“连你也要同他们一道来逼朕吗?”
“臣不敢。”卸去长剑的大统领微微颔首,神情是少见的严肃,“戚良竹毕竟是臣未婚妻子,身为七尺男儿,无论雷霆雨露,理应同她一道受着。”
顾羡阳气的笑了笑,“你们这幅样子,愈发显得朕孤家寡人一个了。”
语毕,传来轮椅滑动的声音:“开门。”
随着‘嘎吱’声响起,朱漆大门缓缓打开。
戚良竹抬眼,看着君王的轮椅从断开的门槛内驶出;阳光刁钻地穿檐而入,洒在那一身黑金龙纹的宽袍上。
君王微垂眉眼,迎着女将军血红双眼,认真而笃定地道:“她的遗体,朕无法归还。”
女将军将背挺直,毫不退让,“皇上有何理由扣押家妹尸身?”
默了片刻,顾羡阳的声音传来,“生未同衾,待死同穴。”
简洁,轻快的八个字,从一国之君的双唇间溢出,好似风吹云散、瓜熟蒂落,那样从容、自然。
可落入女将军的耳中,却似一个天大的笑话,“皇上要为了家妹,先废皇后,再举行**吗?”
顾羡阳静静地瞧着她:“戚家只有你和戚云勉了,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别做无谓的牺牲。”
“皇上又凭什么认为,家妹愿意与您同葬一穴?她于生前已经受尽诸多困顿,死后,皇上还要毁她名节吗?”戚良竹显然未将君王的警告听进去,“还是皇上以为,您是一国之君,便可以罔顾三纲五常?”
“她若在意名节,当初就不会跑到战场上,与一群男人争战功!”顾羡阳忽的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字地咬了出来,“她若不愿与朕同葬,可以走,可以逃,就像八年前那样;她若懂得半点纲常,三年前朕以后位邀她,她就不该拒绝!”
“与这样一个无君、无家、无友的人,朕何须谈三纲五常?”
声声诘问,把女将军问的哑口无言。
她怔怔地望着年轻的皇帝。看着他因为极力压制悲愤而紧紧拽起的拳头;看着他不良于行的双腿;看着那一身赤金的龙纹。
看着眼前这个,爱而不得的,一国之君!
她突然间失去了开口的勇气,泪水,夺眶而出。
这世上,终究不止她一个人记得;记得那个一去未归的少女。
“其实,朕大抵晓得,她为何不愿回来。”
启祥殿的大门敞开着,夏风调皮地躲进屋子,掀开书页玩耍。君王坐在门口,微抬眼眸,神情少有恍惚。
“她那样犟的性子,一心所求的是令尊令堂那般‘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大抵是怨朕给不了她,却又轻许诺言,所以,连最后一面都省了。”
君王轻声一叹,轮椅转了方向,“她不愿看到你以这样愚昧的方式求死。”
‘哗哗’声响中,那张脸上的悲欢喜怒慢慢收敛,沉淀出一片波澜不兴的死海,任风狂雨骤,不掀半点涟漪。
朱漆大门缓缓合上,轮椅停在了沐怀笠身边。
君王低眼,沉声道:“管好你的未婚妻子,若把那头狼崽子招来了,朕第一个丢你出去。”
沐统领坦然道:“臣管不了。”
“你最近是不是和卿烛走的太近了?”君王兀自划着轮椅,回到案后,“这臭脾气和他一模一样。”
沐怀笠笑了笑,“外公说,臣这脾气,同家母倒是一个德行。”
君王点了点头,“不错,都说儿子肖母。”想了想,唇畔浮现一抹自嘲,“所以,从始至终,也只有朕是例外吗?”
沐怀笠低头,不作答。
朱漆大门嘎吱一声,又从外面开启。魏礼入内来,小声禀说:“皇上,内务府南苑的那口桂花井里,发现了尸体。”
君王刚提起的朱笔又放了下去,淡淡地问:“死的是谁?”
魏礼道:“是御膳房负责备菜的湘儿,初步断定是被人掐死的。发现尸体的,是宝王爷。”
君王微微挑眉,“晓晓?”
“是。”魏礼愈发恭谨,“听说,今晨宝王爷去御茶房查看了一番水后,便往内廷去了一趟,回来直接去了南苑。”
没有一个字提及卿府二小姐,但君王已经明白,此事,与卿魅又脱不了干系。
“还真不是绣花枕头!”君王轻悠悠地一叹,“更像是个祸害。”
魏礼笑了笑,没敢多说,只问:“王鹏翔来问,如何处置此事?”
君王抬手,轻叩长案,“既然是他杀,自然要查出杀人凶手是谁;晓晓是第一发现人,就由他来查。”
魏礼赔笑,“宝王爷今年也才十一岁,他能查出凶手是谁吗?”
“无妨。”君王抬手撑着两颊,微微含笑,“就让他历练历练,朕准他找人相帮,不拘何人。”
魏公公立时明了,“皇上怎的不直接下令,让二小姐来查此案?”
君王眉峰微敛,看向老人:“她戴罪之身,若就此立了功,朕还要给她奖赏吗?”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老太监含糊了一句,识趣儿地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