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天晴,还是冷得慌,雪化得慢,街角被人扫成一团堆起来的雪,泥坑坑的,脏兮兮的。
梅萱脑门上系着小帽子,毛茸茸软乎乎,裹得像个球,眼睛却亮晶晶的。
出府啊。
逛街啊。
愉快啊。
扶莺往常没怎么出过门,也不熟,就叫添红带着梅萱去街上买话本。
添红之前是外院的,时常往外头跑,经手采办做的得心应手。
她问了梅萱要做什么,有什么打算,将路线细细规划出来说给梅萱听,又轻松又省力又省时。
“不,”梅萱一票否决,“晚些回去。”
出门条子是梅玉儿昨日送来的,动作迅速,像是生怕她改了主意。
梅萱自然不会改,她难得出门来,眼里都是小星星,巴巴儿看着添红,“我想逛逛。”
哎哟小可怜!必须宠着!
添红歇了叫马车的心,牵着梅萱踏进旁边的小巷,一路往街上走。
两人看上去都是瘦骨嶙峋的模样,像是在哪个大家族里受了苦的小丫鬟。
往来人群没事的就多看两眼,见识广的就指着梅萱的披风和旁人道,“那上头的梅花,是金丝的。”
时正是上午,街上人还挺多。陈国不怎么规束商贩,凡是有人的街道两旁都能看到些小商贩摆摊,或者在门店里营业。
早些年是有规矩的,要交易得到瓦市去,那边早中晚都会开集,五天一大集,缴几个铜板就行。后来就约束不了了,不晓得是皇帝哪辈的祖奶奶扶持外戚,坏了规矩,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越发放肆。
梅萱看得稀奇,她手里还捏着梅玉儿昨天给的五两银子,有钱。走路都神气得很,一步能跨出天王老子的风范。就差在脑门上贴字了。
她这个小摊摸摸,那个店坐坐,偶尔有想买的,添红就跟她分析价值,值得不值得之类的。
如此走了没到三里路,梅萱就累得很,她往常不怎么走路,还没到书铺就不想走了。
添红就准备喊马车,梅萱往旁边一指,“喝茶。”
茶楼名叫空空茶楼,好像别有深意一样,但里头人气旺盛与一般茶楼没什么两样,二楼还搭建了专门的台子,请说书先生在上头坐着。
梅萱在二楼。
说书先生身边都没了空位置,她就走远些,从别桌抱了根凳子到人堆里去坐下。
听人说可比自己看有意思多了。
添红没管她,茶楼小二提壶水的功夫,她就把桌子也搬了一张放在梅萱面前。
时说书先生正在指责她们两个,说她们不怎么乖,破坏了别人的公平,还影响茶楼营业。
“南方受灾之后呢?”梅萱没回应说书先生的指责,接着他刚才断口的地方问,“朝廷不管么?”
说书先生是个年轻的小公子,他平时跟着师傅过来,最近这场春雪下得又长又大,师傅冻着了,便是他应了茶楼的约过来。
前两天还害怕得很,后见大家对故事感兴趣,对人不怎么在意才渐渐放开些。
如今那锦衣姑娘一说,旁的人就催促起来,“是呀小先生,你继续说呀,她们可没碍着我们,碰都没碰到一下。”
小先生涨红了脸,急忙起身给梅萱和众听众道歉,见大家催促得更急,又匆匆坐下接着话题讲,说话都磕巴了,“南,南方·······”
他一时忘了说到哪里,脸色越发鲜红。
梅萱偏了偏头,提醒道,“靖州灾民暴动,把一户官绅打死了。”
“是是,”小先生感恩的看了一眼梅萱,却从对方眼里看到些不满,比刚才催促他接着讲的茶客还要凶。
“靖州可是大城,往年来风调雨顺,人民过得安乐,又有常安岭挡着北下的冷风,没经历过这么冷的时候,也是最先抵不住灾情的。”小先生啊了一声,解释道,“那户官绅也是大家,祖上姓王,书香门第。王泽宁晓得不?两百年前的大丞相就是他们家出来的。”
“王家在靖州住下后,没再理过琐事,世代清流,家训一清二白挂堂屋呢!安安分分接着个不大不小的官辅助地方官吏管理地方。”
小先生话没说完,就有人打断他,“既然是这么个清贵名门,怎么还被打死了?”
“咱们在京城是好着,那边受灾可是连树皮都没得啃的。”另外一人接话,“我就是从南方来的,亏了京城有亲戚给了好大一笔银子才给放进来。你们是不晓得那边有多吓人,往北迁徙途中,不但要防着流寇野兽,自己人也要防着呢。说不准哪天睡梦中就给别人拖出去宰了煮成过肉汤了!”
又是一阵哗然,吵闹声更大。
大家七嘴八舌说着自己的见闻,还有些说那吃人的残忍模样,有板有眼,好像当时锅边就有他一个席位似的。
“怎么就打死了?”梅萱皱着眉头,没理那些谈论,声音清清脆脆的,直接问说书的小先生。
小先生控制不住局面,正慌呢,这小姑娘声音在人群里传来,竟然叫大家都住了嘴,又全部看着说书先生了。
“不是不是,”小先生一紧张,把自己面前的茶水抖翻了,清浅的茶汤在桌上肆意。
小先生一边收拾一边解惑,“没全家都给打死。那些流民灾民往王家要说法,要粮食,王家清流惯了,哪里拿得出多余的?灾民可不信,就要往屋子里蹿,还抓了那家一个小女儿威胁。”
人们都没说话,好像和先前的吃人比起来,这样的事情也不算多奇怪。
小先生收拾完了往凳子一坐,满脸唏嘘,“王家是变卖田地祖宅,找了好些人去筹集粮食衣物,可惜还没筹集到,那小女儿就给那些人拿马活活拖死了。”
茶馆里有人骂了几声,又被旁人劝住,“谁晓得什么时候轮上我们?”
于是大家都不说话了,心里难受得很。
沉默了一阵,又有人说,“也不一定,三王爷不是回来了么?”
嗨呀,差点把这号人物给忘了。
几个人拍桌而起,神情激愤,“三王爷素来好心,这回肯定不会白白看着的!”
“珧北那边这几年不是挺富硕呢么!”
富裕不富裕关华京什么事儿呢?那是人家的地盘。
梅萱打了个哈欠,转头才瞧出添红在走神。
添红脸上有几分错愕,还有些莫名,笑眯眯的脸也不笑了,还把一直放在心上的梅小五给忘了。
梅小五仰着头盯着看了她许久,添红也只顾发愣,压根没瞧见。
梅萱便一直看着,视线落在她发间隐约能看到的耳廓旁,叫头发挡住了,那颗小痣也看不清。
“姑娘?!”添红神游回来,转头瞧见梅萱睁着眼睛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吓了一跳,很快笑起来,“怎么了?”
“哦。”梅萱说,“那个人好可怜哦。王家那个,被马拖死掉的。南方那个王家。”
她移开视线,又转回来,看着添红问,“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