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其他妇女那样，夏丽萍生第一个男孩的目的是为了传宗接代（这是惯性使然）。然而，当第二根顶门杠落生，夏丽萍的目的却是为了报复，这与其他妇女截然相反。她报复的对象不是与她有深仇大恨的人，正是她的对象。第二根顶门杠长了六年后，第三根顶门杠被迫落草。
人在婚前的一段时期里总会有如此幸福的感觉——求知欲、理想、恋爱、无拘无束、悠然自得，真真切切地为自己活着。结婚以后，他们会被子女所累。夫妻间爆发的火药味中，时常嗅到子女的硫磺味；当然，子女也是他们疲惫不堪一生的有力动力。正如微软的蜗牛将背上的硬壳视作生命。对于婚姻，我们必须清醒的是：不管是富可敌国，还是饔飧不继，万不可生育三胎。人口泛滥必然导致家庭、地区、国家的经济粘滞，从而使人们被硝烟弥漫。宗教狂热的地区可怕，超生更是万劫不复。
生活在大山脚下的农妇夏丽萍深深感受着多子引发的苦累。当她终日弥漫在骨肉对她器官上的践踏与精神上的喧嚣中时，另一面她诚挚地告诉自己必须彻底摆脱骨肉对母体旷日持久的身心上的蹂躏。直到有一天夏丽萍有了女儿，她才从懊恼中彻头彻尾拔了出来。她的一生也随着这个女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说让夏丽萍终生难忘的事是女儿赐予她的，一点也不含糊。自从女儿进入她的生活，她的每一个细胞都被这位不平凡的凡人牢牢钳制着。凡尘的洞天世界暗藏着无穷的力量。当死神写下夏丽萍的牌位脸，萦绕在她脑海的依然是唯一的女儿。
蒙蒙细雨滋润着一抹黑的苍穹，万籁俱寂，只有他们在喁喁情愫。在大地的一个点上，反射出揪人心肺的女人痛吟。人生如这雨丝，悄然落入大地。衣着寒酸的吴天虎在自家院子的窗台旁心急火燎地徘徊着。从产妇隔壁的屋内悄不声息地拱出两个娃娃头，圆圆的脑袋上一片紧贴的乌发像堆柴火凌乱不堪——久经烟熏呀。
“爸，叫你呢。”孩童一脸严肃，细声细气地对着吴天虎发了一声，倏地把脑袋藏了起来，俨然害怕妇女的痛吟声。
炕沿的黑油油写照土炕的沧桑。在土炕的一端放着吴老太的嫁妆箱，破旧的被褥倚着油漆斑驳的木箱。吴老太靠着被褥半躺着，眯缝着眼，嘴唇翕动不已，咕咕哝哝不知在说什么，不过心里在闲来无事翻阅着老皇历。她面色甚佳，可惜双腿瘦瘠，从骨架看来，是个小妇人。吴老太身旁有个男孩在熟睡，衣着单薄肮脏，倘若不是裸着头，误以为是吴老太的烂衣服。虽然男孩已酣然入梦，但他知晓母亲将要坐月子。要是男孩突然醒来，势必会嚎啕一场。炕台上一盏黑不溜秋的灯盏里的灯眼惺忪着奄奄一息，这样无精打采的工作使整个屋内充斥着暗淡阴郁的色彩与气息不绝的煤油味。
孩童完成老人的“拜托”后就倚着大敞开的厚重单扇木门站着，手中娴熟地叠着稚拙的纸包。即使父亲默不作声一脸焦虑地进来，他也不理不睬。
“怎么样，下来了吗？”听见稳重的脚步声，吴老太撑直腰板细声问。
吴天虎神情颓然，用沉默来回应母亲。
“按理说不应该---------前面已经生过两个了。”见儿子满脸愁容，吴老太若有所思，好像在自言自语，“你也不用着急，应该没事，我生你几个也没发生这种事。也许我那时总觉得吃不饱吧。但是现在我们的生活水平也不怎样呀。她平时没有胡吃什么吧？”
“没有，丽萍一怀孕胃口就非常不好。”吴天虎斩钉截铁地轻声回答，脸色也稍微好转，于是坐到炕沿上，再也不柱子似的杵在屋子当中。
吴老太面露浅笑，幸灾乐祸的样子：“你听听她那叫声，一点底气也没有，像是没生过孩子。”
婴儿哇哇坠地划破夜空瞬间，吴老太又道：“听着哭声就知道是个男娃。”
缭绕在家中大人头顶的疾风骤雨顿然逝去。吴天虎喜笑颜开，无心理会母亲，三步并作两步向产房奔去。门边受惊的孩子默默尾随着父亲，内心的无限好奇又加一重——为什么大人都说小孩是从村里臭气熏天唯独猪猪打滚的池塘中捞出来的？
“丽萍，又是个割草的！”吴天虎破门而入，听见接生婆喜悦地叫道。看见掌柜的进来，接生婆大大咧咧地说：“天虎，明个得给我老婆子买饼子馍夹肉。你看丽萍的水平多高，三胎都是带巴的。”
吴天虎嘴一裂，哈哈笑道：“买。”
“我也要吃呢。”吴恩军看到那血里捞人的场面不敢近母亲的身，守着父亲屁股，听到吃，就尖叫。
“啊哦。”吴天虎一门心思在婴儿身上，爽朗着应儿子。
躺在炕上的夏丽萍精疲力竭，强颜欢笑，眼睁睁任由他们夸逗儿子，无人理解她内心隐忍的疾患。是呀，割草的，要那么多割草的有什么用？顶门杠，一根根顶门杠是顶门的料吗？
吴天虎嘴不合拢着送走接生婆，回到元气大伤的妻子身边，温顺道：“孩子一落草，妈听到那哭声就断言是个男娃。”
“老不死的，扫把星，本来是个女的，让她一说-------”夏丽萍虚弱的身体真真切切从面部浮出委屈相。
“好了，母子平安是万福，歇歇，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在隔壁。”
吴天虎来到母亲跟前对打盹的母亲说：“妈，真是个男娃。”
吴老太先是面无神色，不言不语，过了片刻睁开眼淡然道：“我先前碰到一个算命的，就说是到我孙子这辈咱家人就旺起来了。我根本不相信，因为那时还没有你，就你三个姐。现在看来人家还准着呢。没有你的时候你是不知道我和你爸过的是什么日子——托带着三个女娃，心里就是觉得在人前矮几等。苦日子熬到头了呢又好景不长，赶上了计划生育。真是！连要娃都开始计划了。”
提及计生，吴天虎道貌岸然道：“妈，丽萍这胎就够上罚款了，还不少呢。两千块钱！”
一听罚款，吴老太便发憷，穷日子早就过怕了，哪里经得住罚款。
“这算什么新政策呀，好好的干什么计划生育，我们还不是靠人多力量大把小日本鬼子赶出去了。”吴老太不得不抱怨两句。
“妈，你也不用着急，我有招。大队来人了，我就说没钱，他还缠，我就威胁他‘不但不给钱，我还要一年生一胎。’非得让他们给我回出话来。”吴天虎侃侃道来，那神气真不把罚款当回事。“他们难道还强行给丽萍结扎，那不成日本鬼子了。”
“你怎么能这样想。国家的政策都是好的。你没听说过孽罪孽罪，捏多罪多。”吴老太又咕哝着，“也不知道你两是怎么想的，要第三胎。两个儿子就美美的，多了都是你的负担。我这老嘴是不劲道了。”
夏丽萍躺在炕上，心烦意乱，不明白这次怎么又是个男孩。自己对上帝的虔诚换来的竟是这种圣果。她不甘心，可真无心再生了。她神色庄重地看了看身边酣睡的婴儿，自己只要用手轻轻一盖，这场噩梦便破灭了，可以向丈夫解释说是孩子先天的。她内心比谁都明白，自己必须尊重孩子的亲生父亲。毕竟自己只有这么一个能够掏心窝子的人。打算生第三胎时，她已经蓄谋好了不如意如何处置。
作为人父的吴天虎，憨厚老实（本色），唯命是从（无奈），不乏自知之明（懦夫的小智慧）。他从来不主动过问家里的一切是是非非，除非得到贤内助的命令。他为妻子办事的那种认真态度，义无反顾精神，确实可歌可涕，比**后的螳螂还要伟大。固然，对于“他们”这次的杰作，老实巴交的吴天虎不发表任何细微或大胆的意见，他深谙旁观者清的意义。凡事一筹莫展之下，夏丽萍必然摊上情投意合的王德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