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的工作,吴琴在晚餐的饭桌上,这样对丈夫与胖大姐说:
“老大妈将我带入那间病房,房里明显比走廊暖和。老大妈打开门口的衣帽间,用手语示意我将自己的外衣挂在衣帽架上,同时,从下面的鞋柜里抽出一双拖鞋让我穿上。‘她现在正在午休呢,我们动静小点,’老大妈对我耳语道。我点点头,向里面走去。看到病床上的病人那一瞬间,我惊呆了。怎么也想象不到那里躺着的是一个睡美人。成熟高贵的面容令人不敢相信她已经时日无多了,而深入发间的林林总总的线路说明她不可想象的病情。我一时呆立着,美的触目惊心在于美的不可复制难以逾越。病人的成熟高贵之美,让我见识了什么是女人。她为什么就这样了,我脑子里反复问自己。直到老大妈拽拽我让我在沙发上坐下,脑袋的嗡鸣也没有丝毫的减弱,周身火热火热的。我走向洗手间,用凉水反复洗了几次脸,又赶紧返回病床前。老大妈用暖壶里的热水冲好了茶,示意我喝。哪里有心情呀,屁股在沙发上没有坐热,便向床头走去,那里堆满了各种仪器,单单电脑显示屏就有三台。每一种仪器多少都会有几根线路植入病人的发间。病人乌黑浓密的长发铺展在头顶。东方女性的祥和雍容高贵,总之从她的面容上我看到了东方女性所有的神态之美。面容上丝毫看不出她被病魔折磨着。身上盖着毛巾被,床边有一本厚厚的红皮书。我俯下身看到,那是一本世界文学名著的典藏版。作者是法国维克多雨果,书名却像是讥讽医院这样的悲剧性场合。”
“《笑面人》。”薛康说。
“确实是《笑面人》,但是当我看清封面设计的图画后,明白了笑面人是一场悲剧。‘她醒来了’,老大妈走到我身边说。‘你怎么知道?’看到病人一动不动沉睡的样子,我问。接下来,老大妈向我介绍电脑显示屏上那些图符的含义。”
“我知道,那位生病的女性患上了脑瘤。”胖大姐拉长了脸,沉重地说。“肿瘤并不可怕,人类也不再畏惧癌症,但恶性脑瘤却是肿瘤专家的劲敌。好在她对外界还能够有所听闻。不然她的母亲真是整日地以泪洗面。”
“胖大姐是说,那位老大妈是患者的母亲,而非------”吴琴深思着,“想象也只有母亲会为病重的女儿流泪呀,挣钱的护工难以料理地如此用心,让外人一入眼便被睡美人深深地慑服。”
“也没有任何一个家庭愿意雇佣老太婆护工的。我们的城市更不允许老年人以此方式挣钱。何况是在复活墙里。”胖大姐说。“妹子,你如此珍惜这份缘分与情分,老大妈一定会将家里的巨细告诉你的。”
“是呀遇上这样的劫难,别说是老年人了,就是心如铁石的奋斗者,也想邂逅一个能够以心换心的人倾诉苦楚。”薛康说。
“不过,妹子也太感情冲动了,怎么就答应了院长给你的这份工作?”胖大姐说。“难不成院长在考验你的人品?也是,农村出身的新婚家庭,还不是如饿虎残狼一般急于融入大都市里。倘若一朝相识,便放在一个众所周知的醒目位置,就怕万一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院长呀,不得不注重自己与医院的形象。”
胖大姐的分析,令小两口面面相看。
“再加上农村不乏自私自利的泼妇,李院长在献爱心的同时更是心有顾忌。”吴琴接过胖大姐的话茬说。“所以,我压根就没有去中心医院。”
“什么,不在中心医院?”胖大姐吃惊地问。“妹子你犯傻呀。中国首富这样的上等缘真是亿万人众渴求而不得遇,说句乡下人的粗话,这真是送上门的大肥肉,够吃一辈子呢。你真是害苦了自己,也害苦了我未出生的侄子。”
“实不相瞒,胖大姐,”吴琴说。“我来自信息闭塞的穷乡僻壤。如果不走出那方乡土,我永远不了解我们国家成功的企业家,自然会带着对富豪们根深蒂固的成见进入下一辈子。我观念中的富豪从来都是为富不仁,与重利轻情意的小商贩在为仁方面别无二致。因此,即使是祖国首富登门施恩,不能说是仇富心理吧,反正是由心地抗拒他们。恰恰相反,当我在医院里邂逅一位流泪的老太婆时,她内心的悲痛心酸一下子触动了我未曾实践的情怀,我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天呀,事关自己钱途的重大决定还如此轻浮地由着自己的性情来。”胖大姐焦急地说。“毫不客气地说,感性之人终归是害人害己。”
“对有钱有势人的阿谀奉承说到底都是违心的。人打心底只愿意与自己一个阶层的人交往。下层人攀缘上层人,说白了就是谋权谋利,期间每每违心地做作;再落魄的家庭都有有钱的亲戚,奈何,有钱的亲戚总是躲着落魄的亲戚。这便是大众之心。我习惯了,但求问心无愧。再说,我还没有到达宠辱不惊的境界。”吴琴说。“无论李非凡对我的帮助在外人眼中是多么不值一提或稀松平常,欠中国首富的丝毫人情,我都心理硌得慌。”
“可惜了,胖大姐还指望你能够成为‘最后的非凡之女’,我好跟着阔绰。何曾想,人家是不谙世事的清纯少女。”胖大姐说道。
“可别挖苦我。还有更悲伤的没有交代呢。”吴琴说。
“什么什么?你怎么那么多情呀悲呀?”胖大姐笑道。
“我也想抗命,怎奈,我的命已经被前世的某个大神写好了,通过我这辈子的实践来载入史册。”吴琴故作庄重地说。
“没想到妹子真会抬举自个儿。”
“洗碗刷盘的,说话不占手。”吴琴对橱柜前的丈夫叫道。“不然罚你陪同胖大姐在冰天雪地里饭后百步走。”
“对呀,走起来。”胖大姐说着就站起身来,在沙发后面小幅度迈步。
“无儿无女,没有妻子,连个亲朋也没有的孤绝之人,”薛康说,“我相信世上有这样的怪人存在,我们这位老乡也太怪异了。满脑子都是这类名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朝闻道夕死可矣’,‘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不敢想的’,‘死神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生平第一次受到志同道合的孤绝之人的点化,岂料死神却在下一刻等待他。感觉好像他的孤绝是为了遇上我,科幻与魔幻的想象更是无比真实意犹未尽的交代。他一直孤绝的活着,几十年来只有图书知道他丰富的内心,或许他冥冥中知晓了自己大限将至,知晓自己会在转角书店邂逅一位懂他的晚辈老乡。在茶馆里意犹未尽地与我倾心交谈后,走出茶馆他便倒毙在街上,令我不得不相信这就是前世注定的今世缘。而只有他知道冥冥中我们的前世与今世。”
“小弟呀,别怪胖大姐多嘴,你爱好什么不好,非得跟写小说较真,害得职业病可是不轻。好在弟媳愿意欣赏,不然你也是个孤绝之人。你们聊吧,我享用自己的私人空间呀。”
“等等胖大姐,你总得容小弟为自己辩解吧。”薛康说。
“也是,我洗耳恭听。”胖大姐说。
“知道世界最大的手机制造商诺基亚是怎么玩完的吗?”薛康问。
“不会与时俱进呀。”胖大姐回答。
“笼统的回答谁都会。”薛康说。“诺基亚手机质量确实引领手机制造商一等。手机的质量只是手机的硬件,而大众是被时尚引领着消费。植入手机的软件正是手机的关键所在。大多数事物的前期依赖硬件,是硬件引领软件;中兴期是软件引领硬件,永不断代的鼎盛期为软硬俱进。拿我们人类来说,人类的前期发展完全依赖土地,从土地获取农产品,从土地获取矿产资源,从土地获取原始的热能资源。到了中兴期,人类用科学创新,完善着我们的家园。也就是说,人类头脑创造的现代文明远远高于从土地掠夺而来的硬件文明。倘若没有人类科学的计算与技术创新,即使再多的农民工也不敢建造高楼大厦。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创造出人类软硬俱进的鼎盛时期的样板。后羿2号空间站,以及成为上面太空移民的几百对新婚夫妻,不但对地球没有一丝一毫的依赖,无时无刻还在造福地上人类。因此,彻底脱离地球的太空生活便是人类的鼎盛时期。以上是横观人类的发展。纵观人类来说,人类的精神文明是人类自身的软件,人类创造的物质文明是人类的硬件。软件与硬件的和谐俱进,才是真正的以人为本的太平盛世。而精神文明建设任重而道远。为了不使精神文明建设断代绝路,国家要提倡,国民要包容。谁敢说浮躁肤浅的小说家,是未经思索斟酌而随意构筑故事的空洞的狂人,而一笔将其购销。我始终认为小说家也是思想家。任何类型的小说都为人类的软件发展闪耀着一丝光明。越是任重道远,越要万光齐放。现代化建设与发展到今日,产生的毒副作用已经昭然若揭。国内好些个大都市已经完全丧失了自身的文化符号,上海市就是鲜活的铁证。最为可笑的是,上海市总是故伎重演地希图建设地标性的高楼大厦,来凸显自身的文化符号。再高再宏伟的大厦,始终都是人类的硬件傀儡,硬件自身是没有灵魂的,傀儡自身也没有灵魂。两个没有灵魂的事物,怎会凸显有灵魂的文化,何况一座城市的文化是这座城市有别于其它城市的精神所在。是这座城市彰显自身精神文明的重要方式。游客之所以不选择城市旅游,因为在人们心中,国内的城市基本上都是千篇一律的高楼大厦。这也足以说明,硬件在压迫荼毒着软件。”
“胖大姐只知道,人活一世,也就为了自身的皮囊能够舒舒服服自自在在。吃喝享乐本就是大众的基本所求。想一想如果大众真入了精神文明的道,国家真就是不太平了。中东的一些国家之所以冲突不断,人民频遭战火,还不就是一些人民不重注物质建设,而偏执精神建设,搞得教派冲突、宗教信仰冲突每每演变成整个国家身陷战火,难以自拔。反倒是让精神不文明的军火商发了巨财。不说了,我也到精神享受的时候了。”
“聊。”薛康说。
“无所顾忌地聊。”胖大姐强调,进入自己的卧室。
“这胖大姐,无所敬畏,也就适合做入殓师。”吴琴走到老公身边说。
“人各有志。我现在是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自由。”薛康说。
“什么?”吴琴问。
“脑袋里没有道德与不道德的意识束缚。违法犯罪也不算什么,只要没有面对审判,便是人间正道是沧桑。说贪官污吏是知法犯法,事实上有太多太多的贪官污吏不仅自己风风光光了一辈子,长命百岁寿终正寝。亲朋好友跟着鸡犬升天未曾遭受所谓的报应。何为正,何为邪?被法制追究了的正也是邪的;未曾遭受法制的邪也是正的。”
“二哥就是这样的下场。”吴琴想。
关于转角书店邂逅的老乡,晚饭后他对妻子做了简短的述说。毕竟不愿意让悲剧性的事件来打扰妻子。与妻子在女子医院分手后,发生的一些怪异,他不敢倾诉,只能默默地记在心里,通过笔端溶入自己的小说中。
进入农贸市场,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眼下琳琅满目的农产品,选择着适合自己的蔬菜。其实,他全然不觉自己的脚步在跟随着自身刚刚苏醒的灵敏嗅觉。直到来到活生生的水产前,宰杀水产的腥味通过鼻孔涌入肺腑,从肺腑到达体表每一根汗毛。饥饿感从嘴角反刍出来。他听到自己手指关节的嘎吱声,只想抓过屠夫手中的尖刀游刃有余地剔鱼鳞掏鱼腹。宰杀的大快淋漓令他饥渴难耐。“我不是猎户,老婆不是丧门星,”他自言自语,晕头转向地跑出农贸市场,寒风裹挟着噩梦。
路上,凄冷的他看了一眼遛狗的市民,那条狗像误食了毒药似的口吐白沫倒毙而亡。一条导盲犬不紧不慢地走着,只因他瞥了一眼,撞上电杆死了。抱在怀里的狗从主人怀里挣脱,摔得头破血流。正在雪地里拉屎的狗,被天降的石块砸死。他穿过公园,年轻的姑娘与男友训练着阿拉斯加。他脑海中艳羡着人与动物的和谐场景,阿拉斯加抽风而死。他越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关于狗的悲惨,这些惨剧越是跳进他的视线。他甚至怀疑自己所看到就是真实的生活。也就是说,他情愿接受梦中的悲惨,也不愿意让自己的生活紧张不安。
面对假亦真真亦假的场景,他匆匆向燕窝赶去,自己呼吸的空气明显出了状况,寂静的与世隔绝的家或许能够让自己平心静气下来。展现笔尖的抒写能够抽去他所有紊乱的神思,进入妙不可言的神奇境界。
不敢相信的怪异与难以想象的现实相契合,这是否就是自己以后要面对的命运。
他打开手机,寻找着有关天狼星与彗星云团的新闻。科学家预测,随着彗星云团距离太阳系越来越近,每一颗彗星冰释开的彗尾会越来越强烈。所有交织的彗尾会形成一股横跨两个太阳系直径的白色星云团光芒。与普通的个体彗星不同的是,随着深入太阳系,彗星云团虚浮的质量会被太阳的光芒迅速蒸发消耗。这正表明,质量骤减的彗星云团的轨道难以预测。因为被太阳冰释的彗星云团的速度不可测,不守恒,无规律。他合上手机,穿过两道落地玻璃门来到阳台上,无论茫茫大雪遮蔽了什么,此刻,他坚信地球与遥远的太空存在着神秘的联系。这种不可计算与预料的联系,就是人们所谓的心灵感应。
人类还是太弱小了,他想。
燕窝一直秉承着农村人固有睡眠习惯,从未穿过睡衣,通体一件三角裤头。暖气一直卯足了劲,他们只盖着毛巾被。刚刚随同妻子躺下的他,听到一层楼板之隔的楼下哥们义气的碰杯声。白天在农贸市场,他超于常人的灵敏嗅觉被唤醒,夜晚一如往常的睡眠时刻,他超乎想象的听觉被激活。
楼板之隔的三十层,是一户三室一厅的三家租户,纯爷们把酒言欢,语骚言浪。薛康听得一清二楚,他从床上下来,以失魂落魄的默默,穿过客厅向洗浴间走去。洗脸,手刚深入脸盆里,脑袋一阵晃动,他看到脸盆里一平如镜的水面随着双手的触摸波澜四起。耳边慢悠悠杂乱地回荡着楼下租户的酣然结义声。声音在空荡荡的脑海里回转纠结,感到飘摇的意识在狭小的洗浴间晃动乱滚。意识的双脚为何会突然离开厚实的大地,来一个长久的足以让时间停止的趔趄,将他的思维掏空了。他满脸丢在脸盆里,一鼻孔水将他从地转的低血压感觉中呛了回来。楼下的东北腔不绝于耳。意识还未转过来,朦胧眼神中看到妻子进来。每一滴水的灵魂渗入他的骨头里,将根深蒂固的邪恶涌入空洞的脑海,“杀了你的妻子,只有你能够让她鲜血流尽,流出内心里的最后一滴血。否则,人类将从地球上灭绝,地球出现新的格局。不要忘记,你是拯救人类的新基督。”
科幻与魔幻交织的故事凌驾于事实之上,冲破了x时的快感。他推开女友,在哗哗的冲碎视线的淋水中深意地与妻子对视一眼。
“你怎么了?!”被吃惊与莫名搅扰的吴琴问道。
他害怕,害怕科幻与魔幻成为冥冥中的力量进入现实生活中,害怕已成事实的世事,害怕妻子能够看到彗星。更害怕向妻子和盘托出。
写作有了突破,生活却陷入了瓶颈。
“你有心事?”吴琴问。
“如果全人类都死了,你愿意活着吗?”他看着浅薄的水流问妻子。
“我愿意。”吴琴说。“因为我的存活便是燕窝的存活。”
“我是说,全人类都死了,连我也死了。只有你逃脱了死亡。你还会好好活下去吗?那真是满目疮痍的孤绝。连个广寒宫都没有。”薛康的思想陷入水漏口的漩涡中不能自拔。
“我受够了死亡!竟然是为了提及死亡!”吴琴掀起水流飞溅在薛康脸上。
薛康抬头看着生气的妻子,脸上浮出怪异的笑容:“怨你,怨你催促我构思我们的故事,我只能带你一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