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巾军的动作很快,毕竟是生死问题,能多抢一些时间,或许就能多救活一些人。
一队队的士卒被快速地派出,从码头区的位置一直依次往集市区方向拆,即便是卜已的那一营矿工精锐也加入了拆房取木的队伍,身边仅留了二三十个护卫。赵宽默默测算着他们拆屋的速度,几千人围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工作,没有强力的组织水平,是很难在短时间内获取足够的逃生原木的。而另一边,虽然肉眼无法见到,但从传过来的厮杀声可以判断,官军推进的速度也未见得有多么快速,或许是集市区的街道过于狭窄,受地形所限,官军的骑卒在冲进集市区后便失去了回旋的空间,步卒也无法大面积展开作战,只能依靠精卒一寸寸的啃。
双方就是在抢时间。黄巾军只有在官军杀进来之前获取足够多的原木,才能成功脱逃。
先前献上逃生计,不过是接近卜已的借口,赵宽当然不希望黄巾军真的成功脱逃。他下意识地在无数忙乱的人群中寻找铁五和雷碳二人的身影,先前对他们的嘱咐,也不知进行地怎样了。按理说,通过他们两人的煽动,至少码头区的黄巾军应该已经发现卜已部的异样。
只要卜已部拆屋取木弃众先逃的谋划被人识破,黄巾军大军必然崩溃。
再等等,该来的一定会来。赵宽默默宽慰自己。
大约两刻钟之后,便有数百士卒陆陆续续地将第一座拆掉的屋子上的原木运了过了,取来的原木大多是粗大的立柱或房梁,一人合抱粗细,长达一两丈。一座屋子约莫有二三十根原木的样子,便堆在卜已所在的平台处。
“小兄弟,你觉得我们能不能在官军杀进来之前,成功获得足够的原木?”盯着乱糟糟的拆屋现场,卜已走到赵宽的身边,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说道。
赵宽转头抱拳施礼,道:“卜帅过虑了。”
卜已摇了摇头,道:“不是过虑。我瞧着他们拆屋的进度,实在是有些慢。”
赵宽看了一眼卜已,似笑非笑道:“若要取舍,当早下决断才是。”
卜已暗暗心惊,知道赵宽已看破了自己的心思。说实在的,只要那一营矿工精锐有时间逃生,其他人能不能逃脱并不重要。而看这拆屋的速度,取百余根原木,那就绰绰有余了。
卜已哈哈一笑,用手指点了点赵宽,道:“不意卞东帐下竟有小兄弟这般人才,只是不知为何从未听卞帅提过?”
赵宽默然半晌,轻声道:“我是个没跟脚的,想要出头,自然是千难万难。”
卜已愣了一愣。赵宽说的好啊,有多少英雄豪杰埋没于草莽之中,就是因为这“没跟脚”三个字。远的不说,单论本朝,仕进之途全凭州郡长官荐举,没跟脚的寒门子弟,即便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也是仕途无望。而卜已自己,若不是入了太平道,至今也不过是区区一个矿场的小管事,又怎么会有领十万兵马,横扫东郡的威风?
“赵兄弟可愿入我门下?”卜已见这赵宽智计百出,做事的风格杀伐决断狠辣异常,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不禁见猎心喜,出口招揽。
赵宽略作犹豫之势,便拜倒在地道:“赵宽愿为卜帅效力!”
卜已哈哈大笑,扶起赵宽:“无需多礼。此时我军困顿,你暂时在我身边充个幕僚。待大军脱逃之后,再另作打算。”
赵宽点头应了,正在想着要不要奉承几句,哄哄卜已,却听到不远处的一股黄巾军竟突然哄乱起来。
起先不过是一小撮士卒对着拆屋取木的队伍指指点点,后来加入讨论和吵闹的士卒越来越多,一部分性急的已经涌到拆屋子的队伍边上大声质询。尽管这些拆屋的士卒们都是回应取木只是为了建立防线所用,但也不知怎的,人群中突然爆出几句极为诛心之语。
“将人用布带绑在木头上就可以浮渡大河……”
“卜已这是想抛下我们自己跑了!”
“这些当官的狗贼是想我们在前头顶着官军,他们自己却要逃跑……”
“大家一起抢木头!这时便跑还来得及……大家上啊!”
哄闹之下,卷入的人数越来越多,连滞留在码头区的人群也蜂拥而上,集市区的拆房处更是乱成一团,无数头裹黄巾的士卒加入了抢木头的队伍,原先抢渡船的那一幕再度惨烈上演。
卜已看得目瞪口呆,最不愿发生的一幕就活生生的呈现在眼前——大军崩溃了!
有了取木浮渡黄河的逃生之路,谁还愿与官军对敌?只恨爹妈给自己少生两只手,抢不过别人。黄巾军因一曲“黔首如草”而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心再度崩塌,很多人为了贪图省力省时,并不自己去拆屋子取木头,反而去哄抢早就被拆下来的木头,而为了一根原木的归属,同室操戈血溅五步的场景也比比皆是。
“这……这是什么情况?”卜已颤抖着指着哄抢木头乱成一团的场面,身子抖如筛糠。
赵宽在心内暗笑,铁五和雷碳还是蛮能干的,终于将这些流言散布出去了,只盼他们能全身而退,从小巷道中溜走。想来应该没啥问题的,取木逃生之计现在已哄传全军,只要是不傻的人,谁还会留守岗位?当然是尽早抢到木头逃生才是最要紧的事!
然而他们实在是太天真了。只要童树传信给皇甫骊够及时,官军只需在黄河下游找到渡船在河面上阻截浮木,也许会有些漏网之鱼,但真正能依靠浮木逃生的人绝对不会有多少。
赵宽按下心中得意,脸上却厉声说道:“也不知是哪个蠢货将这事泄漏了出去!卜帅,现在情势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还是快快逃命要紧!”
“可我的人还在那里抢木头,一时间哪里还能与我们一起逃出去?”卜已心乱如麻,他的矿工精锐营也被卷入了哄抢木头的行列,四处都是乱糟糟的人群,即便抢到一些木头,也无法顺利的从人群中突围出来。
“人太多太乱,他们……出不来了。卜帅,快走吧。在集市前堵截官军的士卒们估计也快收到消息了,全军哗变就在眼前,再不决断,可就真的来不及了。”赵宽不停地鼓动道。将为军中胆,一旦黄巾军发现卜已先逃,将再无军心士气,官军杀进来就易如反掌了。
卜已捋着胡须急得团团转。矿工精锐营可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没了这营精锐,便是逃了出去,他也就沦为一个路人甲的命运,还有谁会认得他卜已是谁?
“不行……我不能这样就走。”卜已犹豫不决。以前没尝过权力的滋味,自然没什么可舍不得的,可自从太平道风起东郡,渐渐从无到有的建立了这支十万大军,横扫一郡,拥三城之地,将昔日一个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踩在泥地里,那种任意支配他人的权力滋味是如此地令人迷醉,是如此地令人不舍。
而如果放弃了精锐营,那就等于将他打回原型,打回那个一无是处、生活在最底层的人生。
“卜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命可只有一条,今日死了,便成灰飞,不会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赵宽苦劝道。
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卜已又犹豫起来。矿工营的强大,在于严格的纪律性和组织性,但当他们分散开来拆屋取木,并陷入同是黄巾军阵营的包围之中,就无法发挥出他们的集体优势,从人群中取了原木突围出来了。人皆有畏死之心,为了得到求生的原木,围在那里的黄巾军士卒早已人山海,堵得水泄不通,群情激愤之下,哪怕是神仙也无法通过重重叠叠的人群,将原木安全运送出来。
赵宽冷眼看着卜已,见他已经有些动摇,便又加了一把火,道:“我们这里还有二三十根原木,目前那些疯了的士卒还摄于卜帅的虎威,不敢来打这些木头的主意,但若是集市上的前军崩溃,人人都急于逃命的时候,卜帅你猜,我们还能不能守得住这些木头?”
平台上这二三十根木头是卜已求生的最后希望,若是这些木头被别人抢了,那就真的必死无疑了。
“决断吧!卜帅,将能集中的人手全部集合起来,依靠这些原木,横渡黄河逃出去之后再谋出路。”赵宽继续不断蛊惑卜已。
“走!把附近我们的人都叫来,现在就走!”卜已长叹一声,向身边的几个卫士下令道。卫士们听了,纷纷跑出去召集人手,而赵宽却让人取了些布带来,亲自将布带绑在卜已腰间,并将布带的另一端绑在一根原木上,他自己也同样这般施为。
幸运的是,码头区的人都已涌上集市的拆屋之处,现在空荡荡的,为卜已脱身潜逃创造了最好的机会。
卜已等聚拢了一二百士卒,堪堪将平台处的这些原木分配完毕,便一声令下,抬起原木往码头区急奔而去。
“狗日的卜已要逃了!他不管我们了!”
“大家快抢木头!再不逃就要死在这里了……”
“直娘贼,这就抛下我们自己逃命了?老子不打了,不如降了官军算了!”
……
各种各样的喝骂声从远处传来,听得卜已面红耳赤,心虚不已。他内心很清楚地知道,即便这次能逃出生天,但他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将再无东山再起的希望。
一时间,他心中五味杂陈,唏嘘不已。然而,还没等他感慨多久,与他一同扛着原木的卫士们已经带着他一同跃入水中。
七八人共同用手攀住原木,慢慢离开了岸边,向河中漂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