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嵩推开挡在身前的护卫，望着赵宽笑道：“若是我不愿纳降呢？”
赵宽却站起身子，长声笑道：“皇甫将军若是不愿纳降，那我等便只有以死相搏了。杀一个不亏，杀两个便是赚。如今这世道，能活到现在，已经算是幸运了，并不敢奢求太多。”
“你这少年倒也干脆。”皇甫嵩笑吟吟道，“只是我听你的谈吐，倒像是个识字的？”
赵宽点了点头，道：“粗通文墨而已。”
“哦？既通文墨，怎会跟太平道混在一起？”
当今之世，识字读书并不是乡野之间的寒门小户人家能做到的，即便是皇甫嵩麾下的一些队率之流，不识字的也大有人在，而赵宽一介匪贼，竟也粗通文墨，颇令皇甫嵩好奇。
赵宽默然半晌，苦涩道：“不过死中求活罢了。太平道旬月之间便席卷各州郡县，我等乡野小民，不从即死，哪里有我们选择的余地？”
死中求活罢了！这几个字是如此的沉重，沉重到让人呼吸都为之一滞。
此话一出，赵宽身边的黄巾军感同身受，纷纷鼓噪起来，更有人怒喊道：“太平道势大，攻府破县，官军跑的比狗还快，不加入太平道，我们就该在原地等死么？”
“就是。要不是宽哥儿领着咱们入了太平道，我们的骨头都可以拿来当鼓槌敲了。”
“杀千刀的世道，太平道入了庄子就是烧杀抢掠，无论老幼不从即死。那时候，你们这些官老爷在哪里？”
……
群情汹涌，二十余黄巾军举着刀械愤怒呐喊。太平道席卷而来，每遇村镇，都聚拢乡民要求捐献财产米粮入教，若有不从，无论老幼皆屠戮一空，只有捐献了财产米粮，并让家中青壮加入黄巾军，方可幸免于难。在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情况下，手无寸铁的平民只有从贼方有一条活路。可悲的是，如今官军大败黄巾军，这些被迫从贼的人又被打上了杀官造反的烙印，成了人人皆可杀之的反贼。
乱世如铜炉，命运为碳火，百姓不过是炉中铜丸，被苦苦煎熬罢了。
皇甫嵩叹息一声，道：“各州郡官府未能尽责，以致太平道荼毒百姓，非你等之过。罢了，你等弃械投降吧，暂时由何授部看押，验明身份之后，愿从军的从军，不愿从军的发给路引遣送回原籍。”
众黄巾军见皇甫嵩愿意纳降，俱是惊疑不定。要知道，仅在土山这一仗，便杀伤了不少官军，此刻要是就此弃械降了，若官军报复，那可是一点反抗之力都没了。
倒是赵宽极为干脆地说道：“不用犹豫了，我们还有选择的余地么？大家扔了军械听天由命吧。”
皇甫嵩笑问道：“赵宽，你既早已打定主意要降，为何何授来攻时不降，老夫一来便即投降呢？”
赵宽嘿嘿笑了一声，道：“皇甫将军乃海内名将，我等区区几十个头颅的军功还看不在你的眼内。但您麾下这些将官们，却未必有您这般胸襟。赵某大好头颅，可不想被人拿去换了买酒钱。”
言下之意，自然是信不过皇甫嵩麾下军官的人品，就怕一投降，便被这帮军官砍了脑袋记为军功。自古以来，官军杀良冒功的事都比比皆是，更何况赵宽等人是实打实的反贼？而皇甫嵩在场就不一样了，他是海内名将，要顾惜自己的名声与信誉，既已当场纳降，便不会出尔反尔，为几十个反贼的性命而坏了自己的清誉。
有勇有谋，还能审时度势！此子年虽少，材质却佳，是个难得的人才。
皇甫嵩哈哈大笑道：“很好！赵宽，你便跟在老夫身边暂且做个亲卫如何？”
此话一出，皇甫嵩身边一个参军便小声劝道：“明公，这少年是从逆的反贼，刚刚投诚过来，也不知是何底细，如何能做您的亲卫？万一是个探子奸细……”
皇甫嵩摆了摆手，笑道：“无妨。且听他怎么说。”
参军还欲再劝，却见那赵宽在犹豫一刻之后，竟婉言拒绝道：“多谢皇甫大人爱重。但小子自知身处嫌疑之地，贸然充任大人亲卫，只恐遭人忌恨。再说，这些人都是小子的同乡，如今兵危战凶，若在一处，还能互相照应一二。”
果然如此，是个知道进退的，也是个念旧情的。
“既如此，那你们都先由何授部看押，待验明身份后，愿从军的都充做何授部士卒。”皇甫嵩笑着允了赵宽的要求，便率人离土山而去了。
下山途中，那参军笑问皇甫嵩道：“大帅刚才莫非是试探那赵宽的？”
皇甫嵩摇了摇头道：“也不算试探。他若来当我的亲卫，只要查明不是奸细，我自一视同仁，却也不会特别看重。如今他为了同乡，婉拒这大好机会，说明这少年品行端正，既知进退又念旧情，这可是难得的，以后若有时机，自然会好好提携大用。”
识字，善于审时度势，有勇有谋，知进退，念旧情。这样的人才，无论在哪里都会闪光的，倒也不用急于一时就放在身边。
皇甫嵩默默想着，不由微笑起来。
回了长社城，刚刚处理完毕手中紧急军务，还来不及歇息，便听堂外有人来报，骑都尉曹操率八千精骑奉命来援，正遇四处溃散的波才部黄巾军，一通好杀，阵斩五千余人。如今曹操已入了长社城，在外候见。
皇甫嵩不禁哑然失笑。这曹操曹孟德，也是久闻大名，是桓帝时的名宦、费亭侯大长秋曹腾的之孙，太尉曹嵩之子。曹孟德少小顽劣不堪，任性好侠放荡不羁，却素有大志，初入仕途为洛阳北部尉时，便悬五色棒于官廨之上，每遇违禁犯纪之人，无论地位高低，皆棒杀之。后迁为顿丘令，为一县之长。不想今日竟又变身为骑都尉率骑兵八千来援长社，还恰巧遇上溃散的波才部，白捡了五千多头颅的军功，真是天生好运。当然，在这风雨飘摇世事板荡之际，曹操敢于领军出击，也足见其是个勇立潮头敢于担当的豪杰之士。
据闻曾作月旦评的汝南许劭评价曹操为“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此子竟大笑欣喜而回，率性洒脱之极。
“快快迎了进来。”皇甫嵩笑道。他困守长社城月余，刚刚用火攻破了波才部主力，若要继续荡平颖川黄巾军，非要有一支能快速转战的骑兵在手不可，如若不然，黄巾军四处游荡，官军衔尾在后，只能驱赶，却无法聚歼。曹操这八千骑卒可谓来的正是时候。
不多时，全副甲胄在身的曹操便在亲卫的带领下入了节堂。
“骑都尉曹操拜见将军。”曹操在堂下依礼见过。皇甫嵩细细观其行止，但觉这青年鹰目虎视，举止刚健，生得虽不十分雄壮，可气宇轩昂，自有一股纠纠自信的非凡气度。
皇甫嵩笑着走下堂来，亲手扶起曹操道：“孟德星夜率兵来援，辛苦了。”
曹操笑道：“朝廷听闻黄巾贼数十万大军将大帅围在长社城，忧心如焚，这才命曹操率军来援。不料刚入了颖川，迎面便撞上被将军击败溃散的黄巾贼，倒叫我捡了一个便宜。将军用兵如神，曹操佩服。”
“佩服什么，侥幸而已。孟德远来辛苦，暂且在城外安置扎营，歇息半日，待朱隽朱将军追击黄巾贼回城之后，我们再一同商议军务。”皇甫嵩哈哈大笑，唤过一名参军，先支应半月粮草军械给曹操，不可缺少。
曹操也不推辞，为了驰援长社城，他晓行夜宿旬日之间便带着部队从洛阳赶到了颖川，又大战一场，着实有些累了，当下便拜别皇甫嵩，率着亲卫前往城外骑军的扎营地休憩。皇甫嵩所拨付的粮草供应，自有麾下军官随同参军前去领用，无需他亲自操心。
一路行来，曹操但见城内屋舍大多残破不堪，道路往来却多有百姓秩序井然地负担军资而行，因是新胜黄巾军，百姓们的脸上都是一脸的喜意，丝毫不以劳役为苦。
曹操不禁感慨万千，对左右道：“皇甫义真不愧是海内名将，能以残兵困守孤城，反大破十数万黄巾贼，皆是因城内军民万众一心，百姓甘心为之驱驰之故。众志成城不外如是！曹操自愧不如。”
左右众将皆叹服。
刚刚走到城西城门口处，迎面来了一队数百名具装齐整的士卒列队而入城门，领头的是个彪悍刚劲的年轻小将。曹操身为客军，虽然官职远高于对方，却也主动领着麾下骑卒避在道旁，静静等待这队步卒入城。
那领着麾下步卒入城的年轻小将正是何授，见对方身为骑军高级将领竟主动避让己军，心内感激，便远远地向曹操抱拳为礼谢过。
曹操笑笑，也抱拳回礼。
身在何授步卒队伍中的赵宽本是埋头跟着队伍入城，突听前边有同僚窃窃私语道：“瞧见没有？那就是洛阳派来的援军，据说有八千精骑，领头的听说叫曹操。”
“曹操？没听说过。只盼是个能打仗的。”
“应该还行吧。听说来的途中正撞上被咱们击败溃散的黄巾贼，一夜之间也白捡了五千多的人头……”
曹操？这名字一入耳朵，赵宽悚然而惊，抬头远望，却见前方一队骑卒正避让在道旁，领头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将官，短须鹰目威风凛凛，正面带微笑坐在马上，静静等待着己方步卒通过城门。
他便是日后威凌天下的盖世之雄曹操么？赵宽不禁为之失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