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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四海宁靖(上)

桐州一场春雨方尽,雨打栏杆,留了满满的凉意。院中一角栽了一棵芭蕉树,其肥嫩的叶片正被洗刷得柔软而恭顺,与之遥遥相对的君子兰被春雨摧折,残红如洗。

屋檐上的涓涓水流顺着瓦当见狭窄的缝隙流下来,水滴敲击在屋檐下的大鱼缸里,一敲一圈涟漪,恰似明珠落玉盘。

许砚之心烦意乱地在廊下踱来踱去,倏忽往主屋里撇一眼,窗户纸上透出柔黄色灯火,烛火如豆,温暖又脆弱。

一个纤细的倩影投射在窗户纸上,那影子在距窗不远处停了片刻,往后退了两步,便再寻不着。倒是屋里隐隐传来的斥责之声,令许砚之心急如焚,再想窥视却又碍于主人身份,只能停在廊下干着急。

他听一人道:“师兄此去十天没个音信,你再瞒下去,明素青长老恐怕得亲自杀过来了。”见对方不答,那声音便又道:“怎的好好的来个桐州办个事,碰了妖怪不算,还惹了什么劳什子青灯教。若此事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我天枢门以后又该如何自处?”

纤细的身影低垂着头,一言不发。许砚之逗了好几个半圈,心头如猫抓一样地难受。恰逢顾昭提了一篮笋进了院子,一见许砚之,放下竹篮行了个礼,又道:“小公子在这里做什么?方才您不是还在满世界地找瑶师妹?”

这不找着了么,他心道,找着也是慢了一步。

明汐一大早便杀气腾腾地敲开了许家大门,他本想提醒季瑶赶紧躲一躲,谁知这丫头死脑经一个,硬不走,硬挨了明汐小半会儿的骂。他许小公子说又不占理,打又打不过,人家虽看在许家的面子上不找他麻烦,但这把天枢门大师兄弄丢了的一口大锅,他不接,那便只能瑶姑娘接。

瑶姑娘一个柔柔弱弱的小丫头家,这明汐怎的也不给人留个情面。

他一边想,随口一应,顾昭又道:“前厅老太太似是也在找您,说有要事商议。”许砚之一听,虎躯一震,一时被吓得毛骨悚然。

这客房一头丢了临衍之事还有商量余地,那厢府衙里刁民闹事,蒋大人被围堵小半天吓得屁滚尿流之事,他既见之,且又好死不死参了一脚,这就没处说理了。

许老太太听闻后大手一挥,早早地给蒋大人带了一盒什锦人参果压了压惊,又早早备了柳枝条守在许砚之的房门口,只等他一醒便可一顿鞭刑伺候。

许砚之可怜兮兮,只得乘着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翻过后院矮墙,巴巴往客房一跑,满心指着若能拉季瑶下水,老太太或许能看在外人的面上饶他一命。然季瑶又被明汐斥责了小半柱香的时间,此一番下去,这皮肉之灾怕是在劫难逃。

他又狠狠跺了跺脚,同顾昭道了声谢,匆匆穿过回廊。

正当他苦着个脸,一腔壮士断腕的悲切绕到前厅影壁处的时候,一个管家忙将其拦了下来。

那是二伯父的管家,姓方。许砚之满心诧异,垫脚往里头一看,只见主厅里头隐隐绰绰都是人,除许老太太外还有族中几个不常见的长辈。

他扯了方管家问了半天,对朝他作了个“嘘声”的口型,又摇了摇头。他没有办法,便只得又往后院的方向兜一圈,这瞎转悠的功夫却又撞了个小厮。

那小厮见了他,喜笑颜开,道:“小少爷让奴才好找。偏门处有个姑娘找您,说是有要紧事,让您快去看看。”

今日怎的大家都在葫芦里卖药?他挑了挑眉,那小厮眼见四下无人,凑近许砚之耳朵边,对他道:“那姑娘姓邱。”许砚之闻之大惊,一路小跑往偏门赶去。

邱溦?她不是夜宴之后便遁地般地消失了么?这又是卖的哪一出?

今早天蒙亮的时候还有雨,此时雨一停,天边竟显出几分大晴之意。

许砚之一推开偏门,便见邱溦一脸焦急,一把将之拽到门外偏巷中。她此时寡着张脸,头发以一条麻布裹着,一身灰色麻布衫,与平日里见到的盛装打扮判若两人。也怪乎没人认得出来,许砚之既惊且疑,满脸戒备,将折扇横在胸前,一手扒着自家侧门,颇有良家妇女被调戏的荒谬感。

“……有话好说,别动手。”

他一想到夜宴之时此人竟怀揣了把刀,又想到此人同那火鸟扮成的妖魔有所勾结,越想越是后怕,只道,自己怎大咧咧地一喊就来了呢?来见她之前怎也不做些安排?

“你要干嘛?”

邱溦倒没他这般九曲回肠。她眼见着四下无人,往许砚之面前跪下了,道:“我辜负了小公子的信任,万死难辞。然而我要说的此事却同关乎许家满门性命,若非小公子与阿瑶仗义,我也断不会拼死来报这个信!”

她一番言辞恳切,许砚之闻之大惊,道:“怎么着?怎又同我家有关?你快先起来,进来说进来说。”

他一面说一面扶邱溦起来。邱溦一摇头,道:“事态紧急,不容细说。小公子只需知道,四天前的一场地震,恰好将微服来访的庆王殿下困在了俊山山坳之中。此事连桐州百官都不知道,我也是刚刚才听人说,庆王殿下在桐州境内下落不明,现在全桐州的人在传言说殿下被青灯教暗算,小公子同云川公子的事已不是什么秘密,公子,且万万保重!”

她说完,重重往地上磕了三个头。

这天雷一般的消息令许砚之一时怔忪。

“等……等等,这样说来,此事同你们到底有没有关系……?”他还没有说完,邱溦已站起身,将裙摆一提,跑得没了影。许砚之目瞪口呆,缓了好一会,这才如梦初醒,忙往主厅中跑。

这祸闯得可就有些大,这已不是一顿鞭子的事,稍不留意,怕是这辈子都得跪在宗祠里,万死难赎。

待他气喘吁吁跑到主厅的时候,方管家也没拦他。

主厅里坐了四个人,为首一人杵着个龙头拐杖,满头银发,一脸肃穆,此便是令许砚之魂飞魄散的祖母。右边那人是他的二叔,此人四十岁上下,不高,留着两撇小胡子,见之颇有福相。另外几人分别是其表叔与宗里的大伯,许砚之在年夜家宴上见过,算不上亲。

他见此阵仗,双腿发软,不管三七二十一往许老太太跟前一跪,道:“孙儿知错,祖母且千万莫气坏了……”

他话还没有说完,许老太太站起身,一耳光将其打得偏过头去。

他白皙的脸颊上顷刻便出现了五根手指头印,祖母从未这般打过他,即便是他小时候口出狂言,只道要抛下家业跟着肖卿修仙之时,那时祖母也只抽了他一顿,皮肉虽受了些苦,却不似这般,由脸皮底层地火辣灼痛。

许砚之被打得蒙了,一时闷不做声,鼻子有些发酸。二叔许知远见状忙道:“老太太消消气,待我们先解了眼下之困局,再对砚之问罪不迟。”

许老太太杵着龙头拐杖,颤颤巍巍指着许砚之,恨铁不成钢,道:“我倒还真想。若打死有用,我定要亲自将这孽障的皮给剥下来,给你爹捎过去,让他看看他教的好儿子!”

众人见状,七手八脚将老太太扶到座椅上,许知远悄悄给许砚之递了个眼色,许砚之一抹鼻子,二话不说,重重磕了几个头。

此头磕得甚响,他莹白的脑门都给砸出了一片红,许老太太气归气,见之还是心头不忍,令有两人将许砚之拽了起来。他于是便只得被方管家架着,跪在老太太跟前一言不发。

许知远待老太太颤巍巍喝下一口茶,方才舒了一口气,道:“事已至此,我们不如听听砚之如何说?”

许砚之闻言,跪着往前挪了两步,又给老太太磕了个头,这才道:“孙子鲁莽,只想着朋友所托,那犯人也是个将死之人,去看一看也没甚大不了之事。后来的事孙儿并不知情,什么青灯教,什么庆王,孙儿也是刚刚才晓得。此事同孙儿从头到脚都不曾参与,有天枢门几位少侠为证,孙儿当真无辜!”

许老太太听了“天枢门”三字,迸出一声冷笑。他不提还罢,一提,老太太便对客房里住着的几人更为不满。本是他们惹上的事,许家何其无辜,许砚之毛孩一个,又何其无辜?

许知远见状,沉声道:“砚之,你当真知此事之重?”许砚之一愣,便听其二叔道:“蒋弘文大人今早刚下了令,将洛云川于明日午时斩首示众!”

什么!?许砚之一抬头,茫然四顾,只觉主厅里高高坐着的众人皆这般肃穆,这般面目模糊。而正对方那一方“宁静致远”的牌匾,沉沉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一阵一阵地钝痛而愧疚,一阵阵地有心无力。

那时他还小,这牌匾比现在看起来要大,他爹指着上头几个字,教他道,宁静致远是为修心,心怀万民是为修道,二者并不冲突。

“……明日午时,岂不还剩几个时辰?”

方才一直不曾说话的大伯此时忽然开了口,道:“是耶非耶,现在已不重要。庆王殿下万金之躯,天子一怒,天下素缟。洛云川一死,你便是百口莫辩,这庆王殿下若能寻着了固然还好,若是真找不着……”他说到此处,一顿,往四周看了看。

日头已经出来了,天地一片澄澈与明媚,魑魅流污无处藏身。大伯接着道:“青灯教余党谋害庆王,其心可诛;你同青灯教余党有所勾连,当,诛九族。”

此一言,众人闻之,皆倒吸一口冷气。

许知远一咳,道:“三哥,你也别吓他。此事未必真有这般严重。即便蒋大人真将砚之推出来顶罪,莫说桐州城里的大小乡绅,就他蒋弘文连同桐州境内的大小诸官,谁又能免了责罚?即便蒋弘文再是……咳,此鱼死网破的一张牌,想必也不会轻易地用。”

“蒋弘文不用,他樊仲勋呢?”老太太冷哼一声,道:“蒋弘文这乌纱想必是保不住了,他上面那个樊大人是个什么意思,谁又能说得准?”

众长辈你来我往许砚之听得似懂非懂,云里雾里。他从前只觉自己自小衣食无忧本是理所应当,原来一细想,这背后竟是这般不容易。

他紧紧握了握拳,朝老太太一叩首,道:“长辈议事,本不容我多言。孙儿斗胆,自请出一份力,当务之急,便是无路如何也得帮着蒋大人把庆王殿下给找出来!”此言甚是坦诚,甚是有理,许知远闻之,点了点头。

“你?”老太太又哼了一声,道:“那俊山山谷早被官兵掘地三尺,你凭什么去找?又去找谁?”

许砚之正待辩解,方管家却是神色惶急,忙往主厅里一拜,道:“门口来了人。”

老太太噌的一声站了起来,许知远忙拽着许砚之也站起来,许砚之双腿发麻,往其二叔身上怂兮兮地瘫着。

门外为首一个紫衣服的中年男子领着一群官兵浩浩荡荡地杀到了影壁跟前。蒋弘文跟在他的后头,秦勤跟在更后头,苦着脸。为首一人头戴乌纱,不怒自威,往主厅里环视了一周,又假惺惺对许老太太一拱手,道:“我等奉命捉拿青灯教余党,请诸位配合些。”

话音刚落,那群官兵便分作两拨,急匆匆各自往后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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