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最初,徐苏木小时候与她人无异。在幼儿园的大门哭闹,嚎啕大哭的眼泪换来一条红白相间的手帕。课上系成老鼠的样子,与同学比赛着谁叠的更像。长大后,黑板的内容枯燥也无聊,班主任在上面声嘶力竭的呐喊着期中考的重点,作业的内容写的一项又一项。放学回家后桌上有摆好的饭菜,徐妈的手艺精湛,点缀着香菜的鸡汤总会让全家人的嘴边留下一圈油花。回忆的仔细些,老式房区外墙被日夜的风吹日晒脱落成斑驳的光影,丑陋也张扬。楼下的绿植只剩几颗杂草野花盎扬着春色,打开的窗户飘来邻居的清炖羊肉味。过两个小时,传来了曲调单一重复的钢琴曲,也许还伴有几句尖利的争吵。再回忆的仔细些,徐苏木写作业时的台灯照亮着小屋的玻璃,门外隔绝了徐爸的电视声音。
一切像被笼罩在镜头的滤镜里,光影打柔,厚重的玻璃遮挡了所有锋利的尖刺。甚至连邻居的叫骂,隔远些看都是情深意切的关心,哪里有黑暗,哪里有泥潭,哪里都没有让人绝望的现实。徐苏木安静的在纯白祥和的星球里生活着,充满美好的向邻居阿姨对菜贩的责骂投以理解的目光,充满活力的向每次回家就气氛沉闷无言的爸妈说着玩笑,哪里都是被世界洒下的阳光覆盖,四处弥漫着清甜的希望。
再回忆的仔细些,以十岁开始的分界线的前一个世界,邻居友好和善,同学单纯可爱,每天只会担心晚上的餐桌上有没有爱吃的红烧排骨,亦或是规定的作业能否提前写完好观看八点档的动画。不知道人心险恶,不明白居心叵测,也不会懂父母少言寡语的恩爱,内心隐藏了多少恶毒的指责。
毕竟,人性本善。书上是这么写的。
十岁的徐苏木是见过十四岁的李长卿的。
小学生的放学时间总会在街边的饰品店和零食店消耗度过。即便走的远一些,也总会停在十字路口旁的旧时宅院。
要说这宅院,称得上是旧时某位将军的府邸。檐角俊阔,枣红的墙仿佛一名深闺的佳人,孤床寒窗等到更深露重,却只留下年年泪痕满面的残迹。
那时的文物保护法规还没有完全建立,本该设限的宅院敞开大门迎接着一批又一批游客,路人,和小孩。徐苏木早早放学的周五经常在府邸里度过,不是因为喜好历史文化,只是它后院的池塘里,总养着灵动的游鱼和老龟。
周五放学后徐苏木蹲在池塘旁逗鱼时,背后被几团草堆挡住没注意到走进来的几名男生。校服松散,痞气十足,那几年流行的葬爱风在领头的几个男生身上暴露无遗。
“去,给老子到前面跪好了。”领头的男生推搡着身后的人说着。正巧天色渐暗,府邸的后院没有别人,男生们把通往后院的大门把守住,除了他们就只剩下没被发现的徐苏木了。男生们进行着常见的校园霸凌,把一个弱小的男生又打又骂。过了许久觉得不尽兴,拿起脚边的篮球往男生头上打着。直到无法直视这般场景的徐苏木,仗着善良勇敢的心登场援助。
“你们住手!不要再欺负他了!”
“哈哈,哪来的小学生,快滚。”
“你,你们放过他!不能再欺负他了!”
“哟,小姑娘想出头啊?不怕我们打死你?”男生们嬉笑吓唬着,完全无所顾忌。
“你,我,我要报警了!”徐苏木从裤兜掏着,想装作报警吓跑他们。可是在那个年代,手机是父母才会拥有的奢侈品。
“哈哈哈,真可爱啊,还报警?来,老子等着,你报吧。”领头的男生拍着篮球,一脸调笑。
“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欺负同学,这样是不对的!放过他吧。”徐苏木从小被呵护长大,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快要哭出来。
男生们笑了,“他?我同学?这种垃圾,配当我同学吗!”说着把球往徐苏木身前的男生扔去,没成想被他右手一挡,打到徐苏木头上,导致她连连倒退几步,顺势掉在斜后方的池塘里。
呛水的徐苏木这下硬气不起来了,毕竟年纪尚小还没学过游泳。池塘虽浅,淹死一个小学生还是绰绰有余的。
“救,救我……我不会,游泳啊。”
男生们愣神的片刻,他们身后靠着墙全程未说话的人把校服脱下,跑近跳入池塘,挽起女生的胳膊,揽过她的脖颈救了上来。徐苏木跪坐在地上不断咳嗽,男生拍着她的后背好一会,略感不耐烦的说着:“没事不要瞎逞强。”见徐苏木好些后,把脱下的校服披在她身上,拽住胳膊拉起站直,“走吧,不许回头,不然老子揍你。”
徐苏木应声后颤颤巍巍的走了,到门口才想起来没说谢谢,但又怕挨揍不敢回头。只能稍微侧脸说声谢谢就跑了,全身湿透的男生摆摆前额碎发,撂下一句:“差不多就行了,先走了。”
“是,老大。”
“瞎叫什么老大,又不是黑社会。”
“那叫啥?”
“叫长卿哥就行。还有,以后别瞎他妈招惹小姑娘。”
“是,全听长卿哥的。”
徐苏木回家后冲了热水澡就睡觉,即便这样半夜还是发高烧到三十九度多。吃了退烧药后也没有立竿见影,断断续续的折腾到三天后才稍微好些。徐苏木醒来拿过桌上的热水喝了一大半,望着窗外的正午烈阳,穿好衣服给徐妈打电话。得到许可后才背起书包去学校上课,刚坐好没多久闺蜜就跑来找自己,关心的询问她怎么回事。徐苏木笑着解释就是发烧了,从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巧克力,分给闺蜜一大半,“你拿去吃吧,我特地给你带的。上次你不是说喜欢吃吗,这次多给你带了些。”
闺蜜把巧克力收好放在校服兜,给了徐苏木一个拥抱,“哇,超级谢谢啦,苏木你真是最好啦!”徐苏木正要说什么,却在此刻听见了不一样的声音。
“你真让我恶心。”
从那天开始回忆变得清晰又深刻,像是透过层层叠叠的放大镜般。十岁开始的分界线后一个世界,哪里不一样了。邻居的冷嘲热讽,同学的虚伪做作,甚至回家的餐桌上,声音都更加难听。明明嘴上说着“快吃吧,鸡汤熬了很久,老公喝吗?”,与此同时听见的却是“老东西,什么玩意,爱喝不喝。”
明明嘴上说着“工作辛苦了,明天有什么安排吗?”
听见的却是“累死你才好,老东西,死了才好。”
明明嘴上说着“要喝些白酒吗?我给你拿吧。”
听见的却是“天天喝,喝不死你!钱挣不回来,整天屁事最多!自己还懒得要死。”
这一切的恨像是顺流而去的河水下隐藏的泥沼,丝毫的违和破绽都没有。如同生长的皮与骨,血与肉,呼吸与心跳,伤口与疼痛一般,相辅相成的彼此存在。这些不是中途上车,末站别离的关系,也不是相伴百分之七十,八十,甚至九十的旅途关系。是从一开始,从宇宙初启,女娲造人,盘古开天辟地时就彼此完全契合的携手存在。树荫繁茂时地下扎根千米,云谷湿气累积时轰隆暴雨万里,是山峰与岩石,飞鸟与翅膀,海洋与银鱼,所有互相赖以生存的存在般从未消失过,从未减少过,从未停止过,同等份同重量的存在。
以前周六日常来串门的邻居,依旧分刻不差的来敲门。穿着崭新的黑色羊绒衫,烫好的时尚卷发一撮顺到耳后,抬起的手腕亮出最新的日产手表,顿挫一下笑了,“哟,徐妈妈呀,有空出去逛街吗?我女儿哟,最近又从日本给我汇来四五万块钱哦。之前明明都跟她讲过诶,不要汇了,我跟她爸爸花不完的,结果不听,还给我买什么好贵的手表和羊绒衫。你说说,我都年纪大了哪里还需要这些呢,你说是不是啦?”
“哎,你女儿也是孝心一片咯,毕竟人不在这里啊,也是难得了。你们家明明最不宠女儿的,现如今还对你们这么好,也是有良心哦。”徐妈妈嘴上依旧笑着,看不出与邻居曾经的每次对话中有不一样的神色。
邻居妈妈讪讪笑了,没再说什么,应付几句就回家了。徐苏木坐在客厅沙发上听着,手里的遥控器胡乱摁着,听到的内容在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播放暂停,快进后退。
来的是“穷鬼一家,还装什么逼,都这么老了也不知道保养保养,真寒酸。”
回的是“嘁,一家见钱眼开的势利眼,重男轻女的玩意还好意思跟我炫耀,真恶心。就差把女儿的血都榨干了,吸人血的死骨头。”
徐苏木默不作声的晚上喝着鸡汤,眼看徐爸伸向鸡腿的筷子被徐妈打掉,嘴上说着:“鸡腿留给苏木吃,你吃别的。”
听见的却是,“就知道吃好的东西!老东西从来不管自己女儿,真够自私的!”
徐苏木看着徐妈的一个白眼,开始发觉之前每日看见的每一幕,都是假的,此刻的所有才是真实到毫发毕现。
真实到从十岁到如今的二十四岁,都见证了无数悲喜交加的瞬间。深刻明白着人性的本质,就是在不断的变化中隐藏的越来越深。有钱的子女未必是骄纵跋扈,贫穷的父母未必是勤恳善良。表面的一张皮,什么样的心都可以被遮掩的完完全全。编织的谎言被嚣张的语气衬托着,可以把受害者都压迫的跪地求饶无处哭诉。徐苏木从开始的善良热情,勇气可嘉到如今的淡然无情,冷眼相待。这一路走的是无比漫长沉重了。
回忆最后是什么呢。
回忆最初是美好可爱的童年,里面有着手帕叠成的老鼠和桌洞藏好的零食,操场飘扬着绵密的柳絮和唱不完的歌。
回忆最后,是破败不堪的家里,泪痕满面的徐妈一巴掌闪过徐苏木的脸,恶狠又悲痛的说着“我真是恨不得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啊,啊。
到这里就该停止了。
?
徐苏木从会场门口走到李长卿面前,取下耳机,“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回家。”
“你忙完了?”
“嗯,参加婚礼开心吗?”李长卿递来一瓶水,越过徐苏木的肩膀看向站在门口的陈南星。
“还行吧,你看什么呢?”疑惑的徐苏木正要回头,被李长卿探过的右手一个揽住,见他温柔外多了几抹冷淡。
“乖点,看我。”
“啊?什……么?”被右手捂住的耳朵染上热,眼前的人曝光过度般亮的彻底。
“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李长卿收紧右手,把人拉近。
“什么,话?”
“我喜欢你。”
“我爱你。”话音刚落,徐苏木就听见了他心里的声音。
?
两重声音,相同语言,却间隔千里的高低错落。染热的耳,攀爬至脸颊,升起褪不去的红。徐苏木的心和耳彼此挣扎,相互推搡,在心里掀起的潮浪飓风般席卷而来,在哪里推翻了理智,就在哪里建立起城邦。从十岁到二十四岁的现在,听过的那么多吵杂纷乱的声音里,唯独这一次在徐苏木心里落下的是桃花繁盛,碧波荡漾。
徐苏木把耳边的手握住放下。
“李长卿,我感觉好像你认识我好久了。”
“我们曾经,见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