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是成年人了,就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徐苏木是自私的。她知道只有在家里才能喝到熬成深酒红的绿豆汤,也只有在家里才能品尝到徐妈独门一绝的鸡汤和糖醋排骨。哪怕没有工作生活凄惨被流言中伤,可是只要有家存在她就能安心疗伤满血复活。她努力奋斗,在城市独自拼搏,掌握生活的各种新科技和便利条件,甚至连买双袜子都要货比三家挑选最便宜的节省。她可以在地铁站流着泪把一张素饼当成两顿饭吃,可以在大马路边就打开笔记本站着修改文案,可以冒着干晒去十五分钟路程外的菜市场买比楼下超市更廉价的菜。她可以把苦涩当成调剂生活的柠檬,也可以把辛劳当成身强体壮的锻炼。她可以把酸辣的坎坷拌着街边五块钱一碗的粉几口吞进肚,最后潇洒地用嘴上的油渍装点毫不在乎的笑。她甚至可以过得再苦一些,再难一些,再狼狈一些,再窘迫到脊背无法挺直一些,只要她的家还存在于百里外的县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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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小区门口有着可能比自己都岁数大的石桩,走过绿化公园中立着永远看不清脸的昭君像,走过地下自行车场,再走过不到两米高的滑梯,直到最后一栋楼的单元门里的四楼。大铁门每次开关都要用劲的一甩或拉才能关严,客厅的暖气到冬天总是比手还冰凉,主卧的衣柜只要楼上邻居跑水便是第一个重灾区,徐妈每次都气势汹汹的去敲门理论,换来的五百块赔偿款都贴补在徐苏木过冬的羽绒服上。这些熟悉的,怀念的,寒冷的,甚至尴尬的,羞愧的,躲在自己房间把门摔出震天响的逃避都不愿听见一分一毫徐妈索要赔偿款的理直气壮。现如今全部拼凑成徐苏木骨子里的勇气,流着血泪贴个创可贴就能无所畏惧的继续战斗。
她必须在人人歌颂世间博爱奉献的优良美德时自私的把善良藏进深不见底的遗忘中。她也必须在“家庭”的堡垒外变成自私再自私一点的铁公鸡,这样才能守护住她心里最后的那片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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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苏木把李长卿的转账全部接收,一共十万,再加上之前已经存好的钱总共五十万。第二天清早洗漱干净就去了徐爸的另一个家。刚蒙亮的天卷着湿漉的雾打在脸上,空旷的街道被环卫工人扫出呼吸的起伏。路灯渐熄,小贩推着早点和果蔬的摊车弓着背前行,使出的力宛若座座连绵的山峰。尚未彻底觉醒的城市里,雾追着光,光没过肩,肩比照路,把喧闹的人间扑灭成悠长的空鸣。
顺着丁字路口右转,走到五百米后的红底招牌下左转,在第四个大门前站停。按下501。
这条在她成年前本该熟悉的所有马路里是最意料之外的那一个。
嘟,嘟,嘟,嘟。
四声之后被应了起来。
“喂,谁啊?”徐爸的声音隆起困倦的脊背,埋进烟灰的早晨。
“是我,徐苏木。”
“哦,啊,木木啊?这么早就来了啊,等下等下。”猛然炸起吵杂的慌乱。
徐苏木翘起嘴角,呵出一声嘲笑。
这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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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分钟,楼道门应声开启。她拉过门把手,三步并作两步的踏入不漏光的昏暗中。爬上五楼,徐爸正穿着睡衣站在门口。
“木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吃早点没?我让你连姨下楼买点豆浆油条啊?”他身后的连清皱下眉偷悄地拧了他后腰。
徐苏木全当没看见,随声笑过:“嗯,可以啊,去吧。”
徐爸停顿几秒,还是指挥着一脸困意的连清去买早餐。又走进厨房拿出杯子给徐苏木倒热水。等连清换好衣服不情愿的走出门,徐苏木才坐到沙发上把文件掏出来放在桌上。
“你欠的钱我都给你凑齐了,一共五十万,今天就可以转到你卡上。”
“是吗?这么快啊,还是木木厉害,不愧是在大城市工作的,这可帮了爸爸大忙了。”徐爸的笑容涌上眉梢。
“给你可以,但是我有个条件。首先我想跟你说明白,这钱不是我的,是我妈找亲戚借的。再有我也不认识什么有钱的朋友,一下能借到这么多钱。”
“是吗,那辛苦你妈妈了,这次帮爸爸大忙了,股票真是害人不浅!”
“所以这钱来之不易,我有一个条件。这里面的文件是我奶奶房子的继承权转让。你把奶奶的房子过继到我名下,那五十万十分钟就到账。”徐苏木展开纸张,把中性笔压在边角。
徐爸这下愣神了,有些不知所措:“木木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转让房子?这名字不能签的,你奶奶的房子还得在我名下的。”
“你之前说这房子留作我的嫁妆,那你早给我晚给我都是一样的。再有那五十万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来的,不可能毫无条件的全给你吧?爸,你别怪我说句不好听的,咱家现在这么乱的情况下,我还真无法相信这房子你将来会留给我,所以我得提早有点准备吧。”
“木木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我是你爸爸啊,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是吗?那五十万给你了,什么时候还呢?”
徐苏木看着徐爸的神情就心下了然,这是想空手套白狼啊。
真让人不能再寒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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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爸之后的厉声质问和斥责迎面而来,徐苏木什么话都没说只安心听着。等连清买好早点回来,徐苏木站起身:“爸,我话就这么说明白了,这字你什么时候签完,钱什么到账。你要是不签,那五十万是不会给你的。”她转眼看见连清的脸当时白了,继续淡然的提醒:“你那钱利息越滚越大的话,这五十万就是顶峰了,再多我也拿不出来了。所以我建议你趁早做决定,至于妄想我钱白给你,房子还在你名下那是不可能的。我后天就要回去上班了,回去后你这边的事我不会再管了,你也不用妄想从我妈那边要钱,我妈的态度你知道,是不可能的。”
徐苏木说完把水杯放在茶几上重重一磕,惊得客厅毫无声息。她走到连清身旁拿过手上的早点,笑容明媚:“连姨的翡翠镯子挺好看的,这可要保护好了,毕竟在四五十万的欠款里也能值不少钱呢。”见连清局促不安的抚摸过镯子,她心情更直线比高了。
这就对了。
也该知道知道什么是忌惮和后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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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优胜劣汰更现实的社会里,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也不可能从天上掉馅饼。要想得到本不属于自己的事物,就得有足够的勇气拿出同等价值的商品来换。成年人的世界里,筹码才是谈判桌上唯一不变的权力。都不是五岁靠可爱的样貌和天真的眼神能换来一根棒棒糖的年纪,也不是十岁靠任性撒娇甚至躺在地上大声哭喊能换来汽车模型的年纪,更不是十五岁靠懵懂的恋爱和几十块零花钱换来无私奉献的年纪了。大家都是非常清楚社会如何运作的大人,彼此拥有健全的心智和足够的阅历去在商言商,何必把感情混在其中玷污了交易的纯洁。只要是成年人了,那就做好筹码换筹码,价值换价值的心理准备,更何况谁都不傻,还没上桌就一目了然的私心也不要摆出来丢人现眼了。掏出能舍弃的本金,去换回能得到的利益,这样的一来一往才是下桌后可以笑着再见的关系。徐苏木想跟徐爸说的更直白些,社会没有那么公平正义,也根本不可能存在你五十换回我五十的合作关系,谁都是为了利益最大利己化才坐到谈判桌上去勾心斗角,所以既然上了桌就少做春秋大梦去妄想不切实际的回报。道德绑架这种单薄脆弱的东西找爱的人寻求就足够了,放在明面上可是要贻笑大方的。
她不是小孩了,徐爸也不是一心一意只为家庭的好男人,不值得她掏空所有去做无私奉献的傻子。既然他不仁,那就不能怪自己不义,这才是徐苏木扯开光鲜亮丽外表下最绝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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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徐爸都在不停的给徐苏木打电话发短信,奈何她什么都不回应,铁了心要把这场利益瓜分到底。没有破釜沉舟的魄力就要承担功亏一篑的残局,不如赔上家底谈判到底,才能把彼此粘连不清的毒瘤彻底连根挖走。
徐苏木一点都不怕徐爸和连清对街坊四邻骂她自私冷血之类的,更何况他俩那见不得人的关系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再有如果她被骂自私冷血甚至更难听的话能换回家态安稳一世,那随便骂,想怎么说怎么说。等到晚上吃饭前,徐爸来到许久没回的家楼下,把签好字的过继文件递到徐苏木手上,愤恨的眼神快要把她打成筛子。
金钱真是一扇明晃晃的照妖镜啊,能把人性的可笑照的无处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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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苏木把文件用劲的拽过来,勉出苦涩的笑意:“回去吧,我到家就把钱转到你账号上。”
徐爸像是一口恶气找不到合适的出口,硬生生地被斩断成两截,一半卡在眼里,一半团攒成话:“徐苏木,我真是对你失望透了!我怎么会有你这种狠心绝情的女儿!”
徐苏木不以为意,平静地把笑呵出声:“是吗?那真是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从小我就对你这个爸爸也失望透了,我怎么会有你这种爸爸呢。”
徐爸听完没说话转身离开,徐苏木把文件夹在胳膊里。走进家门口的小超市左看右看找不到应景的发泄物,最后站在柜台旁买了一盒女士香烟和荧光绿的打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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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商贩总是比白天更努力的扯着嗓子嘶喊,好像只要把音量成倍增加顾客就会翻倍增长似的。拥挤的单行道川流出望不到底的尾灯河,红的比夕阳都要灿烂。徐苏木点好烟靠在路边的电线杆上,耳边的声音被菜贩的叫卖和尖锐的喇叭轮番替换,未曾停歇地把城市的夜晚续的更加繁忙。薄荷的味道在舌尖打滚,翻着花样不经意间钻到喉咙呛出一声咳嗽,她把身体塌陷的更软,敛下眼盯着脚尖的石子放空。
这一切明明是早预想到的结果,可还是心里搭砌的城墙不够牢固,从哪个砖瓦里跑进风。
在此刻混着薄荷透心凉遍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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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苏木,你在干什么?”
顺着声音抬起头,她惊愕的看见从街对面款款而来的李长卿。他毫不收敛眉间的无奈,凉风撩开衣摆,夜色晕开光影的交错。在熟悉的冷木香里,他诞生成救赎的神明。
“我一不在就这么不听话,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