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正和信远被带走了。和尚们带人之前还看了一眼信真,见自家大师兄没有任何反对,这才将人绑走。
看来在这个寺庙,真正的实权仍旧掌握在信真的手中。
更令云惜不可思议的是,在众僧离开之后,谢过晏怀安和云惜的拙一赶上信真,真真切切地说了句话:“这下壁画可以完成了吧?”
云惜心念一闪。
成与不成,并不在于云惜得出的那个结论。
而是在于信真“答应”与否。
云惜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一个特别初始、也特别基本的问题。
她转过来问晏怀安:“这案子,是谁报的?”
“啊?你问这个干什么啊?这种案子破案了回去销了卷宗就行,没必要一定跟报案人解释的呀。”
当初她没问过。晏怀安因为卷宗是公文不能外泄,也没有主动给她看。
云惜居然就这么糊涂了过去。
但现在看来,“谁报的案”这点万分重要。
“谁报的案?”晏怀安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问这个干什么?”
云惜没立即回答。她心里越琢磨越不对劲。
一入山寺的门,迎接他俩的是信真。听见晏怀安因案件而来,信真脸上的讶异明显不是装出来的。
如果报案单上的名字是拙一,那他在刚才应该直接交由晏怀安办理才是。
但现在看来,将这事儿捅到官府的并不是两人里的任何一个。
那究竟是谁?是谁想要将这个事情公诸于外?或者说,是谁真正希望这个事情能够得到解决?
拙一自然也是希望壁画不再“自毁”的。所以在刚才他才会赶上信真,说出那么句话来。
那简直是在请求……
这么说来壁画能不能成,接下来还得听信真的。也就是说,拙一心里很清楚,云惜的“推理”只是纸糊的房子,能够自圆其说,却不能经历敲打。
云惜思来大窘。
她的那番推理的确在理论上可行。在外面扎好竹竿,然后跟里面准备好的笤帚相连,两个有膀子力气的和尚,完全可以用这样一种工具,破坏三面壁画的任何一个角落。
可惜,理论仅仅是理论。
如果事实不是如此,再精妙的理论对于破案也毫无裨益。
其实云惜早该想到:这才刚刚完成了线稿,怎么信正和信远就忙不迭地露出破绽,引她上钩?
这不正是希望她和晏怀安“官差”两位,可以早一点儿下山去么。
他们这一下山,再来就不知道是何时。到时候壁画一成,说不定就会陷入于真正的“自毁”境地。
云惜有些后悔昨天在信真的面前表达了要继续留在云摩寺的意思。
信真。没错,就是信真。
她实在小瞧了信真,低估了他对云摩寺的掌控。信正信觉这两个和尚不惜自我牺牲,也要站出来顶着“真凶”的头衔。信真也吃定了拙一,知道后者一定不会去报官。
从始至终,这不过是场戏。
云惜心里一阵喟叹。
但如果不是今天推理的模样,那信真又是怎么毁掉壁画的呢?
天亮了,云惜本想尽力磨蹭,可惜信真根本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僧人们早课刚完,信觉就满面惭色地跑来:“二位施主,我们大师兄说,这几日对不住二位了。知客寮条件简陋,让二位受委屈。而今天的事……又是寺中家丑,叫两位看了笑话。两位施主盘桓多日,想必也想即日回京,幸好昨天有赖官差施主帮忙,下山的道路已经修好。寺中事务众多,壁画还未完工,我大师兄说怕怠慢两位,所以请两位方便的话,可以即刻下山……”
虽然这番话已经极尽词汇粉饰之能事,但逐客令也实在太明显了些。只有晏怀安这个没心没肺的,居然大大咧咧地说:“哎呀,好啊!”
云惜恨不得踢他一脚。
云惜笑笑,回信觉:“下山我们自然是想要尽快下山。只是今日起个大早,又忙活了这么些时间,我这肚子实在……唉,实在抱歉。”
晏怀安经这么一提醒,肚子居然配合地叫了起来。
“啊,昨天晚上好像吃得太少啦……”
信觉连忙点头:“是是,是我们考虑不周。这样吧,我去跟香积厨说一声,看看能不能提前备一些东西出来,两位直接在香积厨用斋好了。如果等到中午的话,又是半日工夫。”
云惜心道:看来这逐客的词儿已经准备好一整套了,甚至不惜打破寺庙常例让香积厨单独准备斋饭。信真大和尚还真是心意坚决。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云惜也别无他法,只好点头应诺。
信觉说:“好的,两位请随我来。”
旋即转身走在前头。晏怀安欢欢喜喜,这会子对他来说有吃的就比什么都大。云惜心里有事,便稍稍落在后头。
快到香积厨的时候要下一段石阶,云惜突然看到这些石阶坑坑洼洼,年久失修,长着青苔,又兼下雨,十分湿滑。忽而心念一动。
她迈出步子,故意虚虚地迈大了一些,然后脚跟一错,猛然一滑。
“哎呀——”
云惜这下可是摔了个狠的。
她摔倒的时候扭了下身子,右边膝盖着了地,两只手掌撑着身子,也各磨掉了一大块皮肉。但要紧的是左边脚踝,已经明显肿了起来。
晏怀安心疼得就跟他自己摔着了似的。
晏怀安夸张地啊了一声,然后急火火把云惜背到香积厨找地方坐下,催着信觉忙不迭地去找跌打药。但云摩寺各项物资不足,信觉最终找来的不过是一些自采的山间野草。要先用香积厨内的工具捣出汁液,再混上一点儿芝麻香油,才能制成可以敷用的伤药。
闻着那香油的味道,云惜鼻翼不禁一动。
这香油味道还真够特殊。平日里不觉得,这两天吃了没油水的几顿饭,便觉香气扑鼻。
而且,这香味云惜总觉得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毕竟是女子受伤,而且部位在于脚踝,一众和尚不好旁观,便纷纷退出了香积厨。晏怀安当仁不让要给云惜上药,云惜咳嗽一声:“诶,孤男寡女的,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他们把我们放知客寮,门对门的,还没说什么呢!”
“傻啊,山门离知客寮近。每天晚上一个值夜的和尚抬头就能看见咱那儿。你真以为人家真没防备?这是禅寺!古风犹存的禅寺!人又不是真修得法外无相男女不辨了!”
晏怀安不乐意地放下伤药:“以前争这种事你总是羞得不行,今天怎么变这么厉害了。”
他嘟囔两声,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也出去了。
门在晏怀安身后合上。香积厨内就剩了云惜一人。她咬了咬牙,忍住痛,自己把裤腿撩起,解下袜子。
果然是肿了,左脚踝那里的皮肤简直有些通亮。
没事没事,为了最后的真相,这点儿小伤痛算不了什么。
说起来,云惜也觉得自己是有些魔怔了。晏怀安都说了,民不举官不究。而且拙一也说了不把两个“嫌犯”扭送官府。她倒好,一个外人,居然如此上心,甚至不惜使出苦肉计。
云惜小心翼翼擦上药油,只感觉伤处一阵火辣辣的疼。待药油吸收完毕,她再重新系上袜子,穿好鞋。朝门外喊了一声:“晏怀安!”
晏怀安立即撞开门进来。
他扶着云惜起来,眼睛里藏不住的心疼。和尚们也跟着进来。云惜对信觉小和尚笑笑:“抱歉了信觉,我这样子估计今天也下不了山,你能不能帮我们去跟职事和你大师兄通传一下?”
信觉看看云惜的脚,脸上的表情有些捉摸不定。他没作声,只点点头。
趁着信觉去告知职事和大师兄。这边云惜和晏怀安则回到知客寮。
在知客寮坐定没一会儿,信觉便赶来了。他回说师兄和职事都知道了,都同意两位施主继续留在寺中,等云惜脚伤好了之后再下山。
“都同意?”云惜问,“你师兄和职事都同意?具体是怎么反应的?”
信觉一愣,不明白她此番话的用意,老老实实回:“职事答应得很爽快,还问女施主用了药没有。至于大师兄……就只是嗯了一声。”
云惜点点头,心道:跟自己判断一致。
信觉以为她不高兴,便连忙为信真遮掩:“师兄心情不太好,毕竟出了那样的事情,所以他的态度……两位不要介意。”
“怎么会。”云惜说,“你们让我们继续借宿,我们感谢还来不及。”
信觉点点头,出去了。
晏怀安看着他俩打暗语似地说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直盯着云惜的脚。
云惜暗笑,也不直接告诉晏怀安自己心中所想。而是说:“我之前问了你当初谁的报案,记不记得?”
“我当然记得,我说云惜你脚不疼?可是这报案人跟你什么关系啊?你那么关心他还不如多关心关心你的脚!”
云惜又好气又好笑:“你就说是谁吧!”
晏怀安撇撇嘴,不乐意了:“还想这些干什么?案子不都破了么?”
“破了?人家让你以为破了,你还真上当!”
“啊?你分析得那么清楚,我上谁的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