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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凌队长终于停下手,眼睛在他脸上盯了片刻,开口问:

“我听说葛建元是你未婚妻的表哥,有没有这回事?”

这话问得如此严厉,近乎审问,徐五四实在没法儿控制住一肚子的委屈和恼恨在心口汹涌起来,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这才明白,在别人眼里,原来都觉得他在葛建元身上落了多少实惠似的,可他究竟得到了什么?什么!

“有没有这回事啊?”凌队长又问了一声。

他和杜丽明已经吹了,他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没有,可他硬硬地说了句:“有!”他偏不否认,越否认,人家越会觉得你有鬼。

“唔——”凌队长长长唔了一声,索性关了抽屉,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直把眼睛来看他,缓缓说:“我不在家这些天,对葛建元这个案子,你有什么新的考虑吗?”

他完全明白凌队长的暗示,可他回答的口气仍旧极硬:“没有,我还是认为葛建元在这件事情上,构不成窝赃罪。”

“哦,”凌队长自言自语地点点头,“这么说,你还是坚持原来的意见喽,好吧,”他挥了一下手,“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五四这时是真正体会到无所畏惧的滋味了,你顶多不就是把我发回派出所当片儿警去吗?老子不怕!他坦然站起身来,转身就走,凌队长又把他叫住了。

“等等,拿着你的表,在我这锁了好几天了。”

他接过表,拿着,一句话冲口而出:

“队长,我这表是偷的!”

他看到了凌队长茫然的脸。他抬高了声音:“你犯了窝赃罪!”

他听到了凌队长沉重的呼吸。他带着一种无法遏阻的恶毒的快意,再把声音抬高:“你犯了窝赃罪吗?”

直到离开了队长办公室,他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热汗,很痛快。话说出口,心里的负担反倒为之一扫。似乎全身从上到下都干净了,轻松了。仔细想想,其实又有什么可牵挂的呢?英雄无畏,倒是那种瞻前顾后的主儿,活着才费劲呢。他不愿做那种看领导脸色行事,听上级口气走路的庸人。他就认理,认准了理可以什么都不怕。所以他坦坦然然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看见凌队长一个电话打过来把组长叫走了,心里一丝也没犯怵,该怎么着,他等着瞧!

下班铃嗡嗡嗡响了一通,他没动。

于英雄走进屋来,一面往办公桌里塞他的公文包,一面问他:“怎么还不走?”见他没吭声,又说:“晚上在哪儿吃?告诉你,什么时候你真得请我一顿,我今儿可替你向人家赔礼道歉去了。”

他抬眼望着于英雄半笑的脸,“道什么歉?”

“今儿我和凌队长下了火车先去郑媛家了,他们刚搬了新居,孩子一出事,俩大人也不敢再住那鬼地方了。他们单位还挺照顾的,给了两间的一个单元,八成带点安慰的性质……”

徐五四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你们到底干什么去了,祝贺乔迁之喜?”

“啊?”于英雄愣了一下,“我们正经替你赔不是去了,你还不知道领情,没良心。”

徐五四低声说了句:“我惹的娄子,你们赔哪门不是。”

“凌队长是代表组织去的呀,正巧又顺路。”于英雄凑近他,笑笑,用一种很知己的口气说:“凌队长还真帮你说好话,说你这人特别爱孩子,特别喜欢媛媛,那天是太难过了,太激动了,所以才……”于英雄从烟盒里弹出根香烟,停下话头,把烟点着,喷了一口,笼而统之地又说了一句:“反正说了你不少好话。”

徐五四那颗已经冷冰冰的心忽地暖了一下,表情却故作淡淡:“都说什么了?”

“说你这个同志很认真,疾恶如仇,心直口快,反正就是那些话吧,然后我们再一通道歉,人家就是再有多大的火儿也发不出来了,抬手不打笑面人嘛。”

于英雄的话被开门声打断,组长回来了。

“正好,你们两个都在,刚才凌队长叫我去谈了一下葛建元的案子,材料现在在你们谁的手里?”

“在五四手里,怎么了?”于英雄小心翼翼地看了五四一眼,见五四板着脸没搭腔,又向组长问道:“下一步叫我们怎么搞?”

“葛建元窝赃问题证据不全,叫你们销案。”

9

骆进财的逮捕证办得很顺利,检察院第二天上午就批下来了。骆进财由拘留转为逮捕之后,案子就从分局移到了市局预审处。徐五四特别被抽出来帮着预审处的同志跑调查搞材料,一通加班加点,挑灯夜战,仅用了一个星期,骆进财杀人案就结束预审,提请起诉了。一切本着“从重从快”的原则,检察院六月十七日提起公诉,中级人民法院六月二十九日开庭审理,认定:骆进财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二条的规定,已构成故意杀人罪。判处的刑罚当然是毋庸挑选的——死刑。在宣判后的十天内,骆进财没有上诉,判决于是生效,定在七月十八日交付执行。

七月十八日这天,上午下了一场暴雨,吃午饭的时候停了。七月的天孩子的脸,总是猫一阵儿狗一阵儿的,吃完午饭徐五四随分局参加法场警卫的轿子车赶到预审处看守所的时候,南边的云开处,居然露出晴湛湛的天了。

一排红砖砌就的简陋的接见室,在看守所的外墙和监区之间隔出了一个挺大的空院子。在他们来以前,院子里已经排开了七八辆各型各色的车子,有法院的,有检察院的,还有插着鲜红警旗的警备车、囚车。一些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正散在院子里的阴凉处休息。接见室的门前,一个看守所的值班民警正在用竹扫帚扫着积下的雨水,哗哗的声音不时被那群年轻战士南腔北调的喧笑声淹没。分局来的民警们下了车,也都聚在一起云山雾罩地开聊。于英雄的声音尤其夸张,抑扬顿挫地不知又在吹什么呢。徐五四没去和他们扎堆“砍山”,因为无论从感情上还是从观念上,他都不愿意那些嘻嘻哈哈的说笑冲淡了此时此刻的庄严,可他又没法干涉人家随便解闷儿扯闲篇儿,只好独自站在接见室的门边儿上待着。通过门上的玻璃窗,他能看见那位已经白了头发的审判员正坐在屋里唯一的那张桌子前,十分沉住气地看一份厚厚的材料;特来临场监督的那位女检察员坐在他的右手,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左面,他看见了凌队长,站在墙边正在和看守所的一个同志低声说着什么。罪犯还没有提到,隔着门上这层薄薄的、有点发乌的玻璃窗,他似乎能从屋里那种看上去非常平淡的场面和气氛中,感到一种极为强大极为庄严的力量,不由身受感染,情绪也禁不住突然兴奋起来。

太阳从云里钻出来了,整个院子明亮起来。靠院墙西边有一排挺拔的白杨树,深绿色的浓荫被雨水洗得新鲜而有生气,连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受了它的感染,变得清凉润爽起来,不知是于英雄“砍”累了还是大家听腻了,院子里慢慢静下来,静得有点过分。大门外面突然响了一声汽车喇叭,给沉闷单调的空气带来一点波澜,又有人来了?徐五四没顾上去看,因为他忽然感觉到身边那扇接见室的门吱地一声咧开了一道缝,大概是屋里靠监区一侧的那扇门的开启,形成空气对流的作用吧。他知道,该是骆进财提到了。

两个多月的拘押生活,把骆进财给捂白了。他身上穿着件“茶壶套”式的圆领汗衫,十分虚胖,乍看上去活像个发得很暄的馒头,徐五四还没来得及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审判员便从椅子上站起来,宽宽的后脊梁把五四的视线一下子堵严了。

他知道,这是要履行处决骆进财的最后一道法律手续——验明正身了。

“你叫什么名字?”

“骆进财。”

隔着半开半掩的屋门,他听到的声音非常沙哑,发着抖。

“捕前职业?”

“北京市建筑公司第……”

一连串的讯问……徐五四心头有点发热,审判员每问一句,他心里就跳一声,“恶有恶报”。啊,媛媛,你听得见吗?我们在干什么,你能知道吗?

“骆进财,根据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你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二条的规定,构成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经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核准,于今天执行;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五十五条规定,你如有需要转送亲友的遗言和信札,我们可以代为……”

徐五四没能把审判员的话听完,屋门不知被谁推了一下关严了。这时,从院子外面走进几个人来,猛然把他的视线扯了过去。

是他们——媛媛的父亲、母亲,一个不认识的中年人,还有她……

杜丽明!

他和她的目光不知怎么就碰在一起了,碰了一下又各自避开。他将近两个月没见到她了,在这短短的一瞥中,觉得她有点见瘦,脸也没有过去那么白了,甚至还稍稍显着些憔悴……他再把目光瞟过去看她,却发现媛媛的父母正在主动同他点头打招呼,便顺势走过去寒暄。

“你们来啦?”

他站在媛媛父母面前,眼睛尽量控制着不去旁顾杜丽明,但是他的神经却能感觉到杜丽明在看他,在温和地看他。

“什么时候枪毙?”

他愣了一下,杜丽明的目光正对着他,是她在问,是她在问,他连忙用略带殷勤的口气答道:

“马上,马上。”

杜丽明点点头,目光又避开了。反倒是他,显得放松了许多。正想再说几句什么,突然发现接见室门口有点异样,分局的民警们不知怎么全都挤在那儿,伸头探脑地往屋里张望,像是出了什么事。于英雄一脸严肃走过来,只和杜丽明草草点头打了个招呼,便神情机密地凑近五四,虽然声音轻得近于耳语,但徐五四却听得确确凿凿,他知道,身边的杜丽明也一定听得确确凿凿!

“骆进财又押回去了!”

“为什么又把他押回去了?”

“不知道,看样子今天杀不了啦。”

杀不了?不,不,这绝不可能!朝四下里看一看吧,警车、卡车、吉普车,庄严地排列在这宽大的院子里;刑警、法警、武装民警、威风凛凛,候令待发……难道都是来闹着玩的!

可是,于英雄的神色是那么郑重,不带半点玩笑的意思,搞得杜丽明一下子认起真来了,她甚至马上就想到更深的那层意思里去了。

“是不是有人给他说情,想包庇他?”

“谁敢!”徐五四语气坚决,他相信自己敢告到中央去!高级法院已经核准了死刑,根据人大常委会通知,判决就算生效,犯人也没有上诉权了。到了这个份上,就是天王老子也没那么大能耐,敢刀下留人!

可于英雄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接见室的门前,人疙瘩已经越堆越大,满院子都在叽叽咕咕、交头接耳……一个年轻的武警战士操着一口山西腔东问西问:“咋搞的,咋搞的?”但没有人回答他,直到接见室的门打开了,审判员、检察员、凌队长他们鱼贯而出,人们才一下子静下来。

“为什么不杀?他是杀人犯!”

徐五四猛丁打了一个哆嗦,杜丽明的声音是那么勇敢、尖锐,就在他的身边,在突然静下来的院子里,显得非常震耳,他的心一下子提起来。

审判员腋下夹着皮包,眼睛甚至都没有向杜丽明这边瞥一下,对着满院子泥塑般的人群,高声说道:

“犯人临刑喊冤!”

所有人都愣在那儿,措手不及地愣在那儿。一个战士胆怯的声音最先打破短暂的沉寂,使人们从呆怔中惊醒过来。

“喊冤就不杀了吗?”

话音虽小,却像一根导火线,轰轰轰,一片爆炸般的议论声、争吵声,平地而起,夹带着杜丽明理直气壮地质问和媛媛母亲嘤嘤的哭声;那位父亲站在人群里,结结巴巴地说:“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杜丽明甚至冲到了审判员的面前,“法院已经判了,你们难道可以不执行法律?难道就让孩子白死了吗?”

审判员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徐五四甚至分辨不出,那究竟是庄严还是冷漠。审判员的头发已经灰白,也许这种场面见得多了,以至于可以丝毫不为群情激昂所动。他的声音高高的,但却是异常冷静的。

“我是执行死刑的指挥人员,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五十五条规定,犯人临刑喊冤,我有权决定暂缓执行。”

大家似乎还是觉得不应该就这么完了,院里仍然一片嗡嗡嗡的议论声。凌队长跨上一步,低沉地说了句:

“分局的,都回车上去。”

这一下,也提醒了武警部队的那位带队干部,跟着向他的战士们大喊了一声:

“集合!”

没有人再说话,只留下媛媛母亲的啜泣,令人心碎;做父亲的张开两手,站在院子当中,仿佛是要拦住上车的民警们,“求求你们,给孩子报仇,求求你们,给孩子报仇。”大家都低着头,像逃债似的躲上了车。徐五四的心像给谁撕了一下,他想着应该向媛媛父母说几句话,解释,或者安慰,可他能说什么呢?

凌队长和那位始终没吭声的女检察员说了句什么,然后向汽车走去。徐五四也挪动双脚跟着往汽车那边走,他甚至忘了该和杜丽明说一声再见,更没想到杜丽明会猛然冲到他的前面去,拦住了凌队长的去路。

“你们不能走!你们得说一下,究竟暂缓到什么时候?”

“不会太长。”凌队长放慢了步子,可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还杀不杀?”

凌队长迟疑了一瞬,“这个,现在还不知道。”

“你们知道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死的?你们到底是不是人民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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