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你写的剧本，我都感兴趣。”骚塞终于吐出了这样几个字，“而且酬劳给别人多少也给你多少，在我的公司从来没有无条件的事情。”
三年前她对他多么一本正经，三年后他也对她多么一本正经。她感觉到他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正式意味着拉伸，意味着距离，意味着井水不犯河水，男女之间的暧昧关系假如有正式这个词从中作梗，那么，一切看起来都是花非花雾非雾。所谓的纠缠不清就是看起来有关系，又似乎没有关系，比若即若离更玄妙，比藕断丝连更不确定。碰巧的是，即墨又是个研究人的心理的女人，当然这并不是说她能完全看透骚塞的心，但是至少能猜出他的动机，这样一来事情就显得微妙了。假如一个智勇双全的小偷和一个足智多谋的警察斗智斗勇，这样一出戏就有看透了，猫抓老鼠之所以成为动画题材的经典之作，是因为小小的老鼠的狡猾使大大的肥猫无计可施，只能抓耳挠腮。骚塞和即墨的爱情游戏不亚于猫抓老鼠，他想擒住她，想据为己有，但是她总是在他的手底下逃走，而且逃走的方式又是那么得捉摸不定、变化莫测，迅疾得令他目瞪口呆、无所适从。然而，这出戏又带有太多伤感的基调，变化无常的命运一再地横生枝节，对他们既是撮合又是拆散，于是，一切都不那么随心所愿。但是，很多事连哲学都解释不清楚，它就那样发生了，事后又让当事人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梦。比如骚塞的暴富，比如即墨的婚姻。这样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
骚塞说这句话时，即墨正在擦掉血迹的那只手突然不动了，她覆盖在下眼睑上的长长的浓浓的黑黑的睫毛动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脸上露出一丝冷酷的笑。这种笑只会在那种命运多舛、经历过无数次九死一生的人的脸上看到，这种笑说明这种人可以让魔鬼心甘情愿地匍匐在自己的脚下，为己差遣。因为不怕死的人连撒旦都退避三舍。然而，他没有看到这种笑，因为她依旧背对着他。假如他看到了，他又会作何感想呢？原本就年轻，阅历又有限，飞扬的青春和蓬勃的朝气就像血液维持生命的律动一样维持着他的桀骜不驯的天性和目空一切的姿态，但是，当他遇到一个捉摸不透的对手，遇到一个不管怎么努力都不能降服的恋人时，性情就不可避免地有了冲击。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即墨的出现成就了骚塞的成长，与她的对弈激发了他的智性和潜能。他在蜕变，由一个青涩的不谙世事的男生变成一个胸有成竹、处变不惊的男人。这个男人发现，当他说那句话的时候，那个女人突然暂停了动作，仿佛被点了静止穴。在他这一边，他觉得和这个女人打交道任何时候都需要正式，“正式”是一堵墙，就像楚汉之界，可以在必要时保护自己免于受伤，全身而退是他该有的准备，因为爱情的战争也异常残酷，这虽是一场不流血的战争，但受伤时却更万劫不复，因为那不是身体的伤痛，而是灵魂的深痛。
即墨转过脸。她一边把沾血的抽纸扔进垃圾桶，一边郑重其事地说：“我不会和任何人合作。”
“如果你能独立完成，那最好不过。”骚塞以总裁的那种高高在上却又说一不二的口气回答。
这对男女十分会把握角色的替换，就像一对资深的演员，随时入戏，又随时出戏，绝对不会让正确的精神状态流离失所。
即墨目不转睛地看着骚塞，骚塞聚精会神地看着即墨，他们默默无言地对望着，这是一种灵魂的对峙，抗衡的主题是：爱与恨。双方的眼神传达了太多的深意，却又那么不确定。在这对男女之间依然存在着深深的眷恋之情，但是另一种力量却凌驾在这种情感之上，那是即墨良心上的产物，任何文字都不能描摹得清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产物，那似乎接近信仰，亦或者是灵魂的重负。一个活着的人永远都不可能和一个死去的人争夺一个女人的灵魂之爱的比重，这就是即墨良心上的那种产物。里昂在天堂俯视人间的气象万千，她随时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和跟随。她不能忘记他，也不想忘记。假如灵魂和血肉之躯真的是两种物质的话，那么她深信虽然里昂的肉体已经不在，但是他的灵魂是不会死亡的。在她的心里他是那么高尚，灵魂的年龄是不可计量的。总之，骚塞感觉到这种力量是那么得不可抗拒，而即墨又感觉到这种力量是那么得不可摆脱。他们深陷在不确定中，不愿折磨彼此，却又欲罢不能。
就在这时，骚塞的手机又响了，依旧是助理打来的。他接起电话，听对方说了几句话后，只听他用十分严厉的口气回应道：“我今天不去公司了。签约的事你自行做主就行。对了，系列电影的项目我已经有了编剧，让他写其他剧本吧。”
在骚塞打电话之际，即墨去了书房。
三年前卖即墨的房子的时候，让里昂的律师头痛不已的正是她多年来收藏的那些卷帙浩繁的书籍。当时，他走进她的书房，简直头都大了。作为一名资深律师，他知道书籍的价值，但是，那时候，只身一人在异国他乡为别人处理这些占有物，他却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书籍。他给自己的委托人打电话，问：“先生，您太太的那些书籍该怎么办？”
他的委托人回答：“书籍就是她的命，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哪怕把那幢房子白送人，但绝对不能丢失这些书籍，因为假如把那些书丢了，就等于丢了她的精神……”
“难道您要让我把那么多书带回西西里？”律师用不可置信的语气打断了委托人的话，因为他深知千里不捎书的道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委托人用和气的声调解释道，“你把房子卖了，把那些书捐给山区的孩子们，但是要把每一本书的名字和版本记下来，给我抄个清单。”
“您要？”
“我要给我的爱人把这些书一本不拉地全部买齐。”
律师给里昂办业务已经好多年了。这个深沉威严的男人让他钦佩。在他看来，这个男人的前半生都是黑色的，像阴沉沉的黑夜，没有色彩，只有漫无止境的寂静和黑咕隆咚的深邃。但是，这个女人像太阳一样，照亮了他那漆黑一团的人生，赋予其魅力和光彩，从此后，他的人生就像旭日初升时的天空，充满了玫瑰色，紫色的云霞像缎带一样飘拂在天际，胜过人间的一切浮华和雕琢的美景。最终，他按照委托人的吩咐通过卜胥的慈善机构把那些书籍捐给了偏远地区的学校，只带回西西里一列详细的书籍清单。里昂用一周的时间在面临地中海的那幢美丽的房子里为妻子造了一个豪华的藏书室，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在妻子不知情的情况下，他把那些新买的书籍一本本拆封，然后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架上。什么叫爱，这就是爱！不动声色、深藏不露。用朴实无华的行动证明一切，把百无一用的甜言蜜语深埋在心。
但是此刻，令即墨深感惊讶的是，她看到那些被捐赠给山区的书籍像变魔法一样又回到了她置身其间的这间书房，藏书量几乎和以前一模一样，版本也如出一辙。她精神恍惚，慢慢移动脚步，走到书架前，用手轻轻地摸着那些紧挨在一起的书脊，认真地浏览着那些书脊文字，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书名。摸到《飘》那儿，她停住了，盯着书名看了很长时间，似乎在想什么，然后她若有所思地抽出那本书，正要翻阅，书却自动分开了，因为扉页里面夹着一张纸。她看到了那张纸，折叠得很整齐。她下意识地把书放回原处，然后打开那张纸。纸上用英文写着一首诗，是爱尔兰诗人威廉·巴特勒·叶芝的《当你老了》。她怀着特别的心情开始默默地朗诵这首诗，突然，她的目光闪耀出奇异的光芒，因为她看到在诗文的下面，纸的右下角，用中文写着这样几个字：即墨，我爱你。落款是骚塞。时间是三年前。就在这时，即墨听到骚塞走了进来，她随即把那张纸移近胸部，不动声色地把它揉成一团，紧握在手里。然后转过脸。她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他，他也用同样的目光看着她。
“这个书房真是让我……”
“我希望通过阅读实现自我教育，”不等即墨说完，骚塞连忙解释道，就好像深怕泄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似的，神情十分慌乱，“所以，买了这么多书籍。”
即墨轻轻地笑了。
“你在学习外语？”她问。
“是的，我一直在学习英文和意大利语。”
他们沉默了，似乎有什么东西梗阻了咽喉，使他们说不出话了。
“你和秋水……”不知道为什么，即墨突然提到了秋水。
“我们早就没有关系了。”骚塞用极具抗拒的语气冷冰冰地打断了即墨的话。就仿佛她触碰了他不愿提及的悔恨一样。
即墨不自觉地点点头。骚塞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即墨的表情，仿佛想看透她的心。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她的表情还是那么冷淡，他从中看不出任何想法和感情。在相爱的人之间，这种状态是十分可怕的，自己眷恋的人的情感不漏痕迹，就犹如一个人步入了未知世界的盲区，他会迷失。因为找不到正确的方向，因而误入歧途。所以，也就是这一刻，骚塞很想问即墨她是什么时候离的婚，为什么离婚，现在有没有孩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敢问。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个问题不能问，一问就会发生什么始料未及或者惊天动地的事情似的。因此，虽然心痒难耐，但他隐忍着，等待着，等待她自己向他倾诉。然而，他又十分清楚，即墨不是个会随便向熟悉自己的人倾诉心事的人，尤其向他，这是他男人的直觉，精准的程度他从不怀疑。
其实即墨也很想问骚塞现在有没有女友，但她也没问。她并不是不敢问，而是推测他的身边一定有女人。这是女性惯有的、对男士带有一定偏见的直觉，女人认为男人的身边必须也肯定有女人，这是男性世界的基本定律：女人是一种灵药，这种药医治的是男人的野性的需求。以前，她能感觉到骚塞对她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情感，刚才无意间看到那五个字，她更深信他一直深爱着她，但是她明白这依旧不妨碍他让其他女人睡在他的身边。这就是她研究弗洛伊德理论的悲哀之处，即把情欲看得就像一种理性的且不可侵犯的哲学理论。
但是，在骚塞的身上，那种情欲的理论不成立。这也许是个例外。这三年骚塞没有女人。自从在秋水的身上失足过一次后，骚塞深刻地意识到没有理智的行为是那么可怕。正因为犯过一次错，他才知道克制是多么得难能可贵。他就像卜胥一样是一个情深意笃的男人，三年来只是深深地眷恋着她，从未和任何女人发生过纠缠不清的关系。他已经失去了身体的童真，但是他想为她保留灵魂的童真，这就是他始终孤独的原因。
